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睡前故事

叶樱与魔笛

2024-10-28 07:33:03

  樱花散落,每到这样的叶樱时节,我一定会想起老夫人这么诉说着:
  
  距今35年前父亲还活着,说起我们一家,母亲在7年前我13岁时就往生,此后便是父亲、我和妹妹所组成的三人家庭。
  
  父亲在我18岁、妹妹16岁的时候到岛根县一个沿海人口两万多人的城下担任中学校长,由于刚好没有租屋,我们便在郊区靠山处,向离群索居的寺庙借了间独立的客厅、两间房间,一直住到第六年父亲转任松江中学为止。我结婚是到松江以后的事了,那是24岁的秋天,在当时算是相当晚婚。母亲很早就去世,父亲又是顽固不宁的学者气质,对世俗的东西根本不屑一顾。我知道只要我人一不在,家里的运作全都会停摆,因此就算那时已有很多人来提亲,我就是不想舍弃家里嫁到外面去。至少,也要等妹妹身体健朗,我才可以稍微宽心。
  
  妹妹不像我,她非常美丽,头发也很长,是个很好、很可爱的孩子,只是身体相当孱弱。我们随父亲到城下的第二年春,妹妹18岁时就死了。现在我就是要谈起当时的事。
  
  很早之前妹妹就已经不行了,她患有肾结核这种严重的病。发现时,两边肾脏都已被虫侵蚀,医生明白地告诉父亲,妹妹只有百日可活,似乎已经束手无策。时间悄悄地过去了,等到第一百天即将来临时,我们也只能沉默以对。妹妹什么都不知道,特别有精神,虽然整天躺在床上,还是会很开朗地唱歌、谈笑、对我撒娇。再过三四十天,她就要死了,这是很清楚的事实。一想到此,我的胸口梗塞,全身像是被针刺穿般地痛苦难抑,几乎要发狂。三月、四月、五月都是如此,我无法忘记五月中旬的那天。
  
  那时原野、山丘一片翠绿,天气暖得让人想赤裸着身子。耀眼的翠绿让我的眼睛一阵刺痛,我手插在腰间,胡思乱想而难过地走在原野小路上。想着、想着,脑子里净是些痛苦的事,几乎让我喘不过气来。我按捺住痛苦,不停地走着。咚、咚,仿佛由10万亿泥土所发出的声响,从春泥地络绎不绝地传来,声音幽远,幅员辽阔,好似地狱底巨大的太鼓所发出的咚咚声响。我不知道这个可怕的声音是什么,但只知道自己快要发疯了。这时,身体僵硬发直,突然,哇大叫一声,一个不稳,砰的跌坐在草原上,当下哭了起来。
  
  后来我才知道,那可怕的声音是日*-本海大战中军舰的大炮声。在东乡提督的命令下,为一举消灭俄国的巴鲁奇克舰队,正在海上猛烈激战着。刚好这个时候,今年的海军纪念日也快要来了。在海岸的城下,城里人大概没有人未听过咚咚的大炮声吧?这事我倒不太清楚,因为光是妹妹的事就让我受不了,快要发疯了,那声音更让我觉得像个不吉利的地狱太鼓,使我在绵延无尽的草原上半掩着脸直哭泣着。直到日暮低垂时分,才站起身像是死了似的,漠然地返回寺院。
  
  姐姐,妹妹叫着。妹妹那阵子很虚弱,没有力气,她隐约知道自己来日不多,不再像以前那样对我出些难题,跟我撒娇。那样反倒让我觉得更加难受。
  
  姐姐,这封信何时来的?我胸口猛然一震,很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已面无血色了。
  
  什么时候来的?妹妹随意地问。
  
  我回过神说:刚刚啊!你睡觉时。你边笑边睡,于是我把信偷偷放在你枕头上。你不知道吗?
  
  啊,我不知道。妹妹在夜幕低垂的微暗房间里,苍白而美丽地笑着,姐姐,我读了那封信。好奇怪,是我不认识的人会不知道?我很清楚地知道那封信的寄信人是个叫MT的男人。不,我没见过他。在五六天前悄悄整理妹妹衣橱时,在抽屉深处发现藏有一包用绿色缎带绑紧的信,虽然知道是不对的,但我还是解开缎带来看。大约有三十封左右的信,全都是由那个MT寄来的信。MT的名字并没有写在信的正面,而是很清楚地写在信里。信的正面,写有很多女性寄信者的名字,那些全都是妹妹朋友的名字。我和父亲做梦都没想到妹妹会这样和一个男人通信。
  
  这个叫MT的人事先颇有用心地向妹妹询问很多她朋友的名字,然后再用那些名字写信过来,我是这么推想。同时,也对这些年轻人的大胆感到张口结舌。如果被严厉的父亲知道的话,会怎样呢?我害怕地抖着。但照着日期一封封地阅读过后,我也逐渐感到兴奋有趣,一个人咯咯地发笑,最后竟连我也被感染进这广大的世界中。
  
  那时我才刚满20岁,有很多一个年轻女子无法说出来的苦,这30余封信,让我有物换星移的感觉。很快地读下去,读到去年秋天最后一封信时,我猛然起身。那是一种晴天霹雳的感觉,我惊恐地仰望着天。妹妹的恋爱并非只有真心,反而是越见丑陋。我把信烧掉,一封不留地烧掉。MT住在城下,好像是个贫穷的歌者。卑劣的他知道妹妹的病情之后,竟抛弃妹妹,平静地在信上写着让我们彼此忘记对方吧等残酷的话。
  
  从那封信之后,他似乎就再也没有寄信来。如果我也保持沉默,一生都不把这件事告诉别人,妹妹就这样以一个美丽少女之姿逐渐死去,谁都不会知道。我感到满腔痛苦,在知道事实之后,我越发觉得妹妹很可怜,各种奇怪的幻想浮现,胸口犹如绞痛般,百味杂陈。那是个令人厌恶的痛苦感受,那种苦,没有上了年岁的女人是不会懂的,那是人间炼狱。仿佛是自己遇到悲惨的遭遇般,感到相当的痛苦。那时候,我觉得自己真的变得有些奇怪。
  
  姐姐,请您念给我听。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一点也不明白,我打从心底憎恨妹妹的不诚实。
  
  我可以念吗?我小声询问,从妹妹那边接过信的手指迷惑地颤抖着。
  
  不用打开信,我也知道这封信的内容,但我必须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地念着这封信。信是这么写着的,我随意地看着这封信,开口把它念出来:今天,我要跟你道歉。之所以一直忍耐到今天没有写信给你,是因为我没有自信。我贫穷、没有才能,无法给你任何东西。我只能给你言语,即使这些言语里没有半点虚假。
  
  但我好憎恨自己的无力,除了只能用言语来证明对你的爱之外,什么都办不到。我的天,不!就连梦中也忘不了你,但我却什么都无法给你。在那样的痛苦中,想和你分手。看到你的不幸愈变愈大,我的爱情就愈陷愈深,变得无法再接近你,明白吗?我决不是在说些谎言。我要说,那是我自身正义的责任感使然。
  
  但我错了,完全错了。对不起!对你,我只是一个想成为完美人物、满足一己私欲的家伙。我们就是因为寂寞无力,因为什么都没办法做,所以才仅以言语作为真诚的献礼。即使是现在,我还是相信这是一个真实、谦逊、美丽的维持办法。
  
  常常在想,自己应该在能力可及的范围内为了实践它而努力,不管多么渺小的东西也好。我相信即使是一朵蒲公英花,只要勇气十足地献上,就是个勇敢男子应有的态度。我不会再逃跑的,我爱你。
  
  我会天天写歌送给你,然后,天天在你的庭院篱笆外面吹口哨给你听。明天晚上6点,我将用口哨吹首《军舰进行曲》送给你,我的口哨吹得很好喔!目前,我的力量只能做到这样,请不要取笑我。不,尽管取笑。
  
  请你好好活着,神一定会在某处看着我们。我相信!你、我都是神的宠儿。我们一定会有美丽的婚姻。
  
  等着等着
  
  今年花开了
  
  乍闻白桃花
  
  桃花却染红
  
  我会努力的,一切都将会好转。那么,明天见。MT。姐姐,我知道了!妹妹以清澈的声音喃喃说道,谢谢你,姐姐。这是姐姐写的吧?
  
  在极度羞耻中,我好想把这封信撕成碎片,痛苦地扯着头发。坐立难安大概是指这样的感觉吧!是我写的。无法坐视妹妹的痛苦。从那天起,我就准备每天模仿MT的笔迹写信,费心作着蹩脚的和歌,然后晚上6点偷偷地到篱笆外吹口哨,直到妹妹去世那天。
  
  好丢脸!还写了蹩脚的和歌,真的很难为情。在那种从未有过的感觉下,我无法立刻回答。
  
  姐姐,别担心,没关系。妹妹不可思议的沉静,在崇高之中美丽地微笑着,姐姐,你看过那些用绿色缎带绑起来的信了吧?那是假的。是我太寂寞了,前年秋天一个人写了那样的信,然后再投递寄给自己的。姐姐,别做傻事!青春是很重要的东西喔!自从生病以来,逐渐认识到这件事。一个人写信给自己,好脏、好惨、好笨!我若能真的和一个男人大胆地恋爱就好了,好想让他抱紧我的身体。姐姐,我到现在,岂止是情人,就连和一个普通男人说话的经验都没有。姐姐也是这样吧!但姐姐和我不同,您聪慧多了啊!死亡,真是讨厌。我的手、手指、头发都好可怜。死亡,真的好讨厌!好讨厌一时间悲伤、害怕、高兴、羞耻,全都充塞在我胸口,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我将脸贴上妹妹消瘦的脸颊,只能流着泪轻轻地抱着妹妹。在那当儿,啊!听到了。
  
  低沉幽远,但的确是《军舰进行曲》的口哨。妹妹也侧耳倾听。一看时钟,啊!正是6点。我们在说不出的惊恐下,紧紧地紧紧地拥抱在一起,动也不动,倾听着那从庭院叶樱林里传来的奇妙进行曲。
  
  神是存在的,一定是存在的,我这么相信。妹妹在之后的第三天便去世了。医生俯身探视:这么安详,应该是很早就断气了吧?然而,那个时候,我并不感到惊讶,我相信这一切都是神的旨意。
  
  现在上了年纪,有了很多的物欲,信仰似乎也变得有些薄弱了。
  
  那个口哨,说不定是父亲的杰作,我常常保持着这样的怀疑。从学校下班回来,在隔壁房间站着听到我们的谈话,于心不忍之下,严厉的父亲便撒了这一生中惟一一次谎。我有这样想过,不过,毕竟还是不太可能。父亲在世时,倒还可以问一问,可是算一算,现在父亲都过世15年了呢!不,这一定是神的恩典。
  
  我宁愿这样相信着,安心地过活,不管怎样,随着年岁渐长,想到物欲频生,信仰也变得薄弱时,我就觉得自己这样的行为是不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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