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惜春失踪几日后,宝玉到黛玉屋里,在黛玉身边垂泪叹道:我四个姐妹,大姐姐算是幸运,却自大前年元宵后再不得一见;二姐姐被蹂躏致死,只能下辈子再会了;三妹妹飘洋过海,我去不了他回不来,只有梦里相会;如今四妹妹竟又无端失踪,也不知今后是否尚能邂逅。见紫鹃过来放妥茶盅,便拉住他手说:我们几个再不能分离了。紫鹃抽出手,安慰道:除二姑娘外,三位都是还能见到的,莫那么丧气。黛玉道:既有见,就有散。见时容易别时难,别时容易见时难。只是我后悔搬到这院里后,不比在大观园里,从潇湘馆到藕香榭要走老远,这里实在是抬头不见低头见,我却没能多跟惜春妹妹坐一坐。就是他懒怠跟我说话,跟他下盘围棋也是好的。宝玉叹:他究竟到哪里去了呢?黛玉道:我猜他是到自己愿意去的地方去了。人多身不由己,他却由己驱身,就这一条,倒着实让人佩服。宝玉见春纤在那边叠晾好的手帕,因道:妹妹如今不哭了,还用得着那么多帕子吗?紫鹃道:不擦眼泪,却须擦虚汗。正是我上回跟你说的,你妹妹吃了那些药丸,没去病,倒添乱。一日晕眩好几次,夜里更盗汗得厉害。我跟太太报告过了,太太也说且把那药停下吧,又说腾出工夫把那贾菖、贾菱唤去问问,这药是怎么配的?只是你也看见了,府里七上八下的,乱作一锅粥,太太那里顾得过来?黛玉道:那药我停服多日了,只是身子总跟不是自己的一样。宝玉道:我天天过来陪着你。咱们也不用总是说话,就这么我望着你,你望着我,也是好的。紫鹃道:那敢情好,只是老太太没来得及说那句话,就突然撒手走了。不知如今谁还能说那句话?宝玉问:老太太还欠一句什么话?老太太虽撒手走了,太太还在,太太说了不就行了吗?紫鹃道:你果然不明白么?太太轻易肯说那句话么?宝玉笑了:原来你是指望那句话。其实他们说也罢不说也罢,我的心已定,那天我自己说出来。黛玉道:你们说些什么,打什么哑谜?紫鹃道:这是哑谜么?
那日午觉后,宝玉又来。见黛玉在里屋还躺着,紫鹃在外屋作女红。作的是黛玉的一件月云纱披风,那胸口处,用红丝线缀箍住一些血红的宝珠。因近前观看,问道:那里来的这些红宝石?是老太太留下的?紫鹃摇头。宝玉又猜:凤姐姐送的?紫鹃摇头更加厉害。宝玉道:敢是妹妹从扬州带来,一直没拿出来过的。紫鹃方道:这回还靠点谱。因对宝玉说明:你当是些宝石,实告诉你吧,是你林妹妹眼里溢出的红泪!老太太过世时,你原也见过他流血滴子的。先时那样的血泪珠子还能抹掉。后来,那红泪珠子能接在我手里,先还是软的,搁在白玉盘里,渐渐的就变硬了,隔些日子再看,就跟红宝石无异了。只是他流这红泪珠的时候也越来越少,我攒起来的,也不过这么二三十颗。姑娘跟我说,她是把眼泪还给一个人,如今还完了,她不欠债了。宝玉只看着那些红泪珠发愣,先问:她欠谁的泪债呢?心里却仿佛被什么东西碰了一下,模模糊糊地升腾起一些烟雾,又道:奇怪,这些绛珠我原在哪里见过似的。正说着,黛玉在里边咳嗽了几声,紫鹃忙放下手里活计进去伺候。宝玉跟进去,只见紫鹃扶起黛玉,到妆台前略整理了一下,就坐到窗前椅子上,紫鹃忙把另一把椅子搬过来,请宝玉坐到黛玉对面,笑道:你们也不用再说什么,只对坐着对望吧。以往宝玉望黛玉,那黛玉总不免把眼光移开,头微微偏过,这次却坦坦然然正视宝玉,更微微含笑,又微微点头,宝玉只觉神荡意饧,几不知身在何处。
那晚宝玉回自己屋吃饭,袭人问他:怎的总是傻笑?起初他也不答。到上床睡觉时方跟袭人说:那林妹妹,越看越像一个熟人。袭人撇嘴道:可是废话。他不是你熟人谁是你熟人?别说呆话,且好好歇息吧。
按那林黛玉,本是天界的绛珠仙草,因赤瑕宫神瑛侍者以甘露浇灌,方修得女身,太虚幻境之警幻仙姑,安排他降落红尘,到得人间,他就以一生的眼泪,报答那神瑛侍者的灌溉之恩。那贾宝玉,就是神瑛侍者,也是警幻仙姑安排下凡的,落草时,嘴里还衔了一枚通灵宝玉,那通灵宝玉,则原是天界大荒山无稽崖青埂峰下的一块女娲补天剩余石,被天界和尚大施魔法,从巨石变为扇坠般大小,也是找到警幻仙姑,一起安排下凡的。只是到得人间,除了偶或在梦里,那绛珠仙草与神瑛侍者皆忘却自己原来的天界身份,与凡人喜怒哀乐似无大异。林黛玉的肉身,因赵姨娘唆使贾菖、贾菱炮制慢性du药,长久服用后du性已入肺腑,到这个月圆之夜,已无法支撑;更紧要的是他泪已尽,在人间还泪的使命已经结束。且说紫鹃、雪雁、春纤等已经在那边屋睡稳,黛玉穿戴整齐,披上那胸前缀有绛珠的月云纱披风,又从贾母生前给他的那件大红羽纱面、白狐狸领的鹤氅上,取下那条青金闪绿双环四合如意绦的腰带,系到腰上,便悄悄走出屋子,走出穿堂门,过夹道,往大观园而去。那大观园正门紧闭,黛玉知偏僻处有一小门,那门上装的是西洋暗锁,里外均可用钥匙开启,当年住在大观园里时,为各房遇急事时进出方便,都发有一把钥匙,从潇湘馆里迁出后,凤姐平儿也未收回那钥匙,黛玉知紫鹃将其收在了那个抽屉里,因此轻易取出带上了,很方便地打开了那扇小门,进去后,掩上门,缓缓朝前走去,路过牡丹圃,那牡丹花虽无人照管了,有的却也烂漫开放,黛玉便将那钥匙放进一朵大牡丹的花心里。
那夜是五月十五,虽说入夏,夜风仍颇阴凉。林黛玉缓缓前行,那月云纱大披风在身后飘荡,仿佛朵云拥护,胸前披风上那些缀上的绛珠,在月光下闪闪发亮。路过潇湘馆,只见墙内凤尾摇曳。再往前,过沁芳亭,越沁芳闸,渐渐来到一处水塘,正是凹晶馆外,那年他与史湘云中秋联诗处。一轮冷月,倒映在水塘中。那黛玉站在塘边,望那天上月,望那水中月,良久,转过身,从容解下腰上那嵌有青金闪绿翡翠的玉带,将其挂在岸边矮林的树枝上。那是一片木芙蓉的林子,芙蓉花胀得正圆。他不愿让人们把他当作又一个失踪的人,他用玉带挂林中,告诉人们他是从这个水塘里消失的。他再转过身子,对着水。那水塘一侧并无栏杆护板,塘水是渐远渐深。他一步步走到水边,又从容地一步步走进水中。越往里面走,身子变得越轻。他对自己是林黛玉渐渐淡忘。他越来越知道自己本是绛珠仙草。他是花,却不是凡间之花。凡间的落花掉到水中,终究会随水流出园子,堕入沟渠。他是花魂,是凡间的诗女林黛玉,正飘升到天上,成为不朽的魂魄。圆月望着那塘中奇景。一个绝美的女子,一步步沉塘。先是水没过脚面,次后没过双膝,风把他身上的月云轻纱披风吹成上扬的云朵。当水没到他腰上时,忽然他的身体化为烟化为雾,所有穿戴并那月云纱披风全都绵软地脱落到水里,林黛玉的肉身没有了,绛珠仙子一边往天界飘升一边朝人间留恋地眷顾,那水塘渐渐成为一杯酒,那大观园渐渐成为一簇花,那人间渐渐成为一片缥缈的刺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