鸟的身体很小,但胸怀很大。蓝蓝的天就是鸟的胸襟,飘荡的云朵就是鸟起伏绵延的思绪。
鸟与世无争,只不过从鸿蒙岁月深处飞来,学会了诸多生存技巧。人也是,风冷得彻骨,酷日当头,榨出身体里的血汗,人就学会了建造房屋。建构,像鸟巢一样的居所,有百分之九十九点九的灵感,应该从鸟的身上得来。人以为鸟潦草敷衍,其实不是,人给自己的房屋设置屋顶,就屏蔽了星光与月光。夜那么深邃,像一本读不完、悟不透的大书,星光和月光是夜写就的诗行。鸟在读,在自然面前,鸟肯定是先哲,能准确探知历史的烟尘,能准确预知时光的未来。
人为自己设置了囚牢,人在自己设置的囚牢里极尽所能,安排好声光电色,可以让人喷饭的竞技娱乐,可以催眠的庸长的泡沫剧,看起来色泽光鲜,却无时无刻不在释放有害气体的吊顶墙壁。人以为这样就亲近了大海,涉足了草原,亲身沐浴到一缕田野之风。绝对不是,你看鸟的居所,在树上,在山崖,最矮的也设在乡村屋檐下。鸟不必为太多琐事奔忙,也产生不了蚁族、房奴和车奴,鸟读鸟儿的诗篇,春花静好,一滴雨露落在含羞草的骨朵上,花儿就听见了雨的私语。所以,你在雨后,分明看见流溢的绿,衬托着大大小小颜色各异的花朵。花儿在微笑,鸟的微笑就是婉转的啼鸣。生活太需要歌唱了,明媚是序曲,花香是音符,滴答的雨是轻柔的颤音。
鸟,不止胸怀宽广,鸟的视野,也一样让人不可小觑。看够了北地裸露的风霜与苍凉,决意沿着秋日的航道,向南迁徙。一次迁徙就是一次集体的朝觐,心中的火焰不灭,就有一天会抵达花与森林的海洋。小小的翅膀,鼓动风,被风鼓动,像一面扬起的风帆。我猜,昨日夜里,迁徙的鸟族一定开了一次现场会,脖子修长的天鹅女士,一袭晚礼服是最为出众的女主播。雁是先遣队,纪律严明,能吃苦耐劳,最擅长在不高不矮的天空探查任何风吹草动。燕子是优秀的宣传队长,能剪出春花秋月,歌声也当婉转明媚。一切准备就绪,迁徙的日子一天天迫近,新生的小鸟扑扇扑扇翅膀,作为鸟的儿女,她们理应不惧风雨,始终飞向光明与前方。
我这个心揣浅陋的人啊,若是鸟儿听见也会贻笑大方。鸟的使命便是穿上天使之衣,为大地祈祷,为草木欢歌。即使,即使再冷寒的冬日,再苍凉的野地,也会有鸟儿翩然飞过的剪影。她们的身体里,仿佛装了一台小小的马达。她们的翅膀仿佛永不停止的鼓风机,只要一滴水,和一粒谷物就够了,只要给出一片蓝天,就会翱翔于恰如人世留白的清风长天。
喜鹊与麻雀,不善于长途跋涉是不争的事实。但存在于乡村的每个角落。拨开漫天的风雪,在积雪覆盖的场院,屋顶,野地上寻觅食物。寒风不能冰冻鸟的热情,冰雪阻不住翅膀扇起一股小小的旋风。腊月,喜鹊登枝,新人喜结连理,是一个好兆头。人将悲欢写在脸上,将鸟儿带来的喜悦与幸福,深藏内心。
在乡间,没有人真的会嫌弃一群叽叽喳喳的鸟。
农人用破旧的衣裳和草帽,给稻草人穿戴整齐,只是一种季节的交替仪式。相当于在说,秋天到,谷物还未丰满,请鸟儿暂缓几日;到了时节才可以大快朵颐。鸟儿懂得,只有和草木庄稼和谐相处,才有温暖的家园。捉虫子,是鸟儿的游戏,也是天职。啄木鸟的形象虽然夸张得有些可笑,背着小药箱来来去去,好像为了证明自己不是无证行医。树有时也会疼,虫在树的内部泛滥成灾,树就迎着空洞的风喊疼。风传送树的心意,风和树结成一实一虚一辈子不言分离的伴侣。于是,鸟懂得了爱情的真义,比翼齐飞,共沐风雨;而不是树倒猢狲散,大难临头各自飞。
野鸭在芦苇荡里私定终身。绵密的青纱帐里藏着天造地设的婚床。窝,搭在几株摇曳的芦苇上,春天开始往上长,到了秋天,刚好湍急的水流从巢下流过。这是野鸭的吊脚楼,风在耳畔吹过,日光懒散地透过竹枝词一样的苇叶,照在鸟巢里。再过四五日光景,青白的蛋壳里将有一只鹅黄的喙,轻轻敲啄,小野鸭露出懵懂的眼神,听风听雨,听河水流过沉浑的大地。
人不是鸟,既不可能有鸟儿一样宽阔的心胸,也不可能有鸟儿的视界。鸟什么都能看见,繁荣与衰败,花开与凋零。鸟能看见一条虚无的航道,铺设在通向白云深处的地方。而人不能,人只能看见脚下,看到眼前,只能在笼子大小的房屋里,看见少得可怜的一缕微渺的星光与月光。很多人喜欢做梦变成一只鸟,既是表明人本身多么渴望鸟儿的神奇。可以随时随地飞临想要抵达的地方,可以像鹰一样盘旋在静止的天空。
除了野心,人再没有比鸟高明的地方了。
我常在仲夏的田野,听到一种鸟鸣,类似肩挑扁担走过乡间的农人。于是踏遍金色的麦浪,找遍每一条田埂。找寻到这里,低沉的颤音却响在另一个地方。落日照耀在家园上空,风像母亲的手,轻轻抚过每一个毛孔,每一条流淌草木气息的神经。慢慢不再新奇,就当是一只无形之鸟,始终飞翔在前方,引领我找到一条回家的路。
在黄昏,鸟还能说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