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小就被病痛折磨的她,一直想成为命运的主宰者,但从成为榜样开始,她的命运却开始发生了无法逆转的改变,其中也包括一些让她身不由己的改变。
这30年来,她被打造成一个符号,这个符号在不同的时代背景下,又有着不同的反馈,在这个过程中,她经历了怎样的人生却似乎无人知晓,我们试图通过对她周围的人的采访,还有与她接触过的片段,来还原她的别样人生。
我就是我
她就是一个坐在轮椅上跳舞的疯丫头。诗人雷抒雁曾这样形容张海迪。北师大教授李燕杰上世纪八十年代是青年人的精神导师,张海迪未成名前,曾与他通信。他说,外界盛赞张海迪是80年代的活雷锋、当代的保尔柯察金,但她直言:我生活中怎样就是怎样,我就是我。
新华社某位记者把刚写出的一篇通讯交给张海迪本人过目。张海迪看后提出,是否不必披露她的入党经过我自己没那么高的觉悟,别人要我申请我也就申请,很快就通过了,这要是写出来,人家不说我是突击入党呀?弄得记者很下不来台。
时任团中央宣传部干事的高伐林还记得,她的率性而为,最让人难忘的,当属发型风波。
一位西方记者问张海迪:中国60年代曾出现过一个青年的榜样雷锋,80年代,中国需要一个青年做新的榜样,所以他们就训练和塑造了你,包括你的头发,是吗?他眯起蓝色的眼睛,狡黠地望着张海迪。
张海迪很想笑,关于头发,我一直是这样,我喜欢长发飘飘
张海迪后来住进了医院。一天,康克清来医院看张海迪。康说张海迪头发太长了,是不是剪一剪。当时,张海迪感到周围的人们热切期待的目光在注视着她,他们在等待她什么时候剪头发。
张海迪没有说话。张海迪看出一些人的失望和震惊。张海迪没能轻松,在后来的一些天中,有关的同志曾几次打电话到医院,询问张海迪是否剪了头发,是不是准备剪,什么时候剪。她沉默着。
1985年,共青团中央全会在京召开,张海迪当选为团中央委员。就在当选当天,她剪去了长发。
该不该结婚都是话题
1982年7月23日,张海迪与王佐良领取结婚证。这一信息在宣传她的高峰期,由天津的一家纸媒曝光。
我应不应该结婚,都成为公众讨论的话题。人们的各种非议,令她苦恼过。她想过离婚,她父母又不同意了。他们对我说,她没出名时与人结婚,出名了却要离婚。这不符合中国人的传统道德。
当时团中央宣传部部长魏久明向团中央上级报告事情原委。得到的批复是,这属于个人私事,应由她家自行处理。
法新社一位记者问过他,以张海迪的身体,无法享有正常人的夫妻生活。那么,她结婚合乎人道吗?
魏久明的回答是,爱情难以用一种标准来衡量。
过度宣传让她透支身体 曾遭调查
1983年3月11日下午,张海迪从人民大会堂回到海运仓总参第一招待所。她情绪原本不错,忽然说着,团中央宣传部干部卢山将脖子栽倒一旁。
那天出发前,她已向他透露,自己感觉不适。当晚,张海迪间歇性停止呼吸,反反复复。王兆国等团中央领导匆匆赶至并商议,将她火速送往北京军区总医院,停止她的一切外事活动,将她父母从山东接到北京。
当时的团中央宣传部部长魏久明过后分析,宣传日程紧密,演讲又易使人兴奋。为免在台上小便失禁,每次她都不敢吃饭喝水。这些都是透支的因素。
曾任团中央宣传部干事高伐林披露,病发前一天,张海迪乘电梯时,有人塞给她一封匿名信。信中指责她演说的事迹部分失实,她读完这封信,没给别人看就销毁了。
1983年3月下旬到4月底,根据党中央要求,团中央与山东省委各派成员,组成15人的宣传调查小组,全面核实张海迪的履历。高伐林是小组成员。中央要号召全国人民向张海迪学习,老一辈革命家要亲笔为她题字。树立这样一个人物,绝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同年4月上旬,团中央书记处书记何光伟和魏久明来到山东莘县,督促调查进展。调查汇集上来的问题有:第一. 张海迪的高考分数与实情有出入;第二. 她的入团手续不完备,团员档案不见她的材料;第三. 莘县县委里,有个别干部对其父张坦夫在任时的行事风格有意见,不同意树立张海迪。
团中央主要领导对报告极为重视,坚持张海迪的宣传要实事求是,对不同意见和她的入团问题,一定要弄清情况,分清是非。
我们对她说,调查她也是为了落实事迹,消除某些疑问,这是为她好。高伐林觉得,张海迪知道后,反应比较正常,没显得不安。
从小,她便懂得了压抑。无数次在父母快开门时,她飞快抹去脸上的泪水,笑脸相迎。实在不行,她会趁四下无人,一缕缕揪扯自己的头发,狠狠地咬自己,或在身上留下抓痕。她把痛苦埋藏在心底。
从被钦佩到被抵触
高伐林走访过武汉大学、毛麻丝公司、武汉商场、省图书馆得到的反馈是,工商业的团员们、青年学生们对张海迪还是报以钦佩。当然,他们听多了也就听腻了。
一名图书馆的青年管理员坦言张海迪的道路是中国当代青年的惟一道路吗?我们的时代正走向多元化,青年面前出现了多种选择的机会,张海迪是典型之一,不是让我们无所选择的惟一。由之一变成惟一,我对她就由钦佩变成了抵触。
高伐林则认为,张海迪在那一宣传时期,心绪矛盾。她无疑渴求成功,对团中央的宣传目的心知肚明,也愿意配合。可另一方面,她又不想被政治化,成为一个被塑造的政治偶像,她更不想是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的投机者。
2001年5月,高伐林意外地收到了张海迪的电子邮件。这封信打开了往事的闸门,也唤起他的疑问,她在信上说,那时候我总希望时间过得快一点,让你们,让所有的人把我忘掉为什么?
第二封信里,高伐林读到了关键的一段当时一些人觉得我就像一个pian*子,我偷偷地哭过,可我没让任何人看见我的眼泪,因我相信自己,相信所有的一切都会随风而逝。那些经历让我更顽强了,我坚持靠自己的努力学习工作,终于实现了很多梦想。
刻意淡出公众视野
上世纪九十年代,张海迪刻意淡出公众视野。我的职业是专业作家,可是由于我最初被人们认识的时候是一个被宣传的人物,因此我后来的文学创作总是被掩埋。我曾反复强调,我不希望我身上沾染太多的文学之外的东西,但遗憾的是我很难摆脱,我常常无可奈何。我从没有因为自己是一个病人而降低对写作的要求,更不希望被人们首先看作是一个公众人物,然后才是作家。我要摆脱这种囹圄需要很长的时间。
颇为有趣的是,2002年6月,张海迪做客人民网读书论坛,与网友们对话你对反腐题材怎么看?你会写这样的题材吗?
我不会写反腐的小说,因为我远离官场。如果故事好,有震撼力,有艺术感染力,那就好,可要是太多,人们就会对国家失去信任和信心这与张海迪的成长背景紧密相关。她的父亲张坦夫是老党员,对张海迪的教育是按体制的价值观实行,即向身处逆境的女儿灌输自己信仰的正能量,所以她能按过去的是非观指导她的人生。
逆境中跋涉,也让她下意识地选择正能量作为精神依托。2008年,她担任中国残联主席后,在访谈中说:一个人幸福了,不是真正的幸福。100个也不是,只有全体中国人民都过上好日子,我们才有真正的幸福人应该有理想主义。
争议与回避
2009年夏天,网上流传张海迪加入德国国籍的消息。网民对她的不满、质疑纷至沓来。
2011年10月27日凌晨3点,她在博客里说,想郑重告诉大家,我从没加入德国国籍。她宣布:今后,不再写微博。
张海迪女士曾在博客中声称,她是一个爱干净的人,不希望自己的微博成为一个传播谣言的地方,不希望有不干净的文字。我以为,她没有充分理解这一时代和社会的变化。媒体资讯传播方式改变后,她应学会怎样与服务对象沟通。她现在站在一个担当重任的位置,不再适宜以一个文学青年的心态,沉浸在个人内心对世事人间的体认上。维权律师江天勇说。
对此,在山东,与张海迪来往密切的作家也聊到,他们喜欢张海迪,是她不装腔作势。私下里,对腐败等日益严重的社会问题,她也敢于斥责。但当问题白热化时,她却未见得公开表态,有一年在省作协,一群作家合力反对某一党组成员。海迪对此人也有个人意见,有人找到她时,她却回避了。她表现出,只想专心写作,不想掺和人事纠纷。
人生就像梦一样
去年11月28日,张海迪重回微博。有人在这篇后被拿掉的帖子下,跟帖夸她像战士。她说,我本质其实就是战士,只是别人没看出来!今生今世壮志难酬,如有来生定会投笔从戎,驰骋疆场
这番话与她19岁时的宣言何其相似:我要不死了拉倒,要不一鸣惊人!
80年代,青年人主要思考,如何为社会需要。这一过程中,怎样实现自我价值。张海迪顺应了时代的需要,推动成千上万的青年人自强不息。从这一层面上,树立她作典型是对的。但就她个人而言,到底是福是祸?我还没有答案。高伐林总结道。
亲爱的孩子们今年3月23日,英国约克大学在华举行的2013年学位授予仪式上,张海迪被授予荣誉博士学位。她音调依旧,微笑着端望台下:学子们脸上带着对未来的热望,混杂着些许犹疑。那是她熟知的神情。
他们不曾见到,就在更衣时,她的双手在扶手上猛一支起,身体腾空,两条腿咣咣当当,形同虚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