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岁春天,炒饭店
小谷上班的店主售炒饭,写了一百多种口味的小牌子密密麻麻挂满半面墙。小谷负责接听电话,记录外送单,每天固定重复同样的话,请问要什么口味的?送到几栋几号?饮料要红豆沙还是绿豆沙?
接听过被这吩咐过几百次要什么炒饭的一个声音后,小谷记住了丁裴这个名字。丁裴是那种打电玩打到旷课、废寝忘食的学生,这种男生在大学里一抓一大把,他们努力把青春献给了游戏。
人和名字对上号,是在丁裴出现在店内,拿出积分卡很骄傲地说,今天我都请了,吃饱了好通关时。他积了一千分,可以兑换十份炒饭。那群男生斗志昂扬选了店里最大的桌子开始狼吞虎咽,浑然不觉自己的吃相有多难看。丁裴起身向柜台走去,拍着柜面急切地说,喂喂,我用不惯勺子,我要叉子。
小谷递给他叉子。
急切的男孩看了一眼17岁的小谷,忽然很多余地微微一笑,转身回到伙伴身边。小谷觉得她的心中有一座缓慢砌出的城池,千砖万瓦,一字一句,然后洪水到来,倾城崩溃。多么奇妙,一个人的微笑,竟是另外一个人心间的洪水。
小谷从此开始期待男孩常来。
17岁夏天,一把叉子
暑期的生意门可罗雀,但小谷情愿薪水折半留守店内。她等到了男孩的第二次出现,他旁边的女友跟他分吃一盘凤梨鸡丁饭。他们吃得很慢,相对无言,最后女孩抬头说谢谢,再见,然后走掉。男孩望向小谷,哭了。
小谷看得痴了。后来她才明白,毕业时也是情侣的天人五衰时,风姿枯萎,逍遥瓦解,各奔前程。
到了夏天末尾,城市改造规划下来,整条街要被拆除。这是真正的摧枯拉朽,巨大的机械所向披靡,所到之处,灰飞烟灭。覆巢之下无完卵,炒饭店也关张大吉,员工被遣散。
很久以后,小谷忍不住在因不断清理而逐渐减少的瓦砾中,沿着炒饭店的原址找回去。她仰起头,左荒原,右废墟,叉子在-间。
叉子在-间?嗯,是的。遣散前小谷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事,她偷了一把叉子。这把叉子极为普通,售价不过三五元,但她用心擦拭、洗净以后再用手帕包裹好,收起来。
没有人知道这把叉子在小谷心里的重要性。
20岁冬天,一个男孩
在17岁的末尾重返家乡小城、重返学校的小谷,默默用功。在压抑阴郁的高中氛围里,只有在每天吃饭的时间,才能短暂释放。
然后,在所有人错愕的眼神里小谷考上了百年名校,那所美--国庚子赔款建立的学校。她没有给家长或同学一个惊喜或惊吓的想法,她觉得自己只是做了自己该做的。不过事后的总结就比较有趣了。为什么她能考上名校?因为她懂得拼命,你们还记得吗?她总是吃饭很慢,挖一叉子吃一口饭,一边还看书,叉子还含在嘴巴里。同学甲这样告诉同学乙。
大二的冬天,班上一个男生送给她一条围巾,亲手织的。小谷收下了那条围巾,尽管那看起来像一条制作失败的麻花。然后,在男生请她吃火锅的时候,她围着麻花如约而至。当腐竹、土豆片、冬瓜条、香菇纷纷赴汤蹈火后,男孩忽然举手叫服务员,再来一盘麻花。她忍不住笑了。
能够令一个女孩笑,男生多半会以为自己成功了,但其实他失败了。小谷坚持到最后吃完的一刻,然后闪电般冲向柜台,买单。
她只是想尝试一下,一个人的心里,装了一个人以后,是否还可以容纳下其他人。
24岁秋天,变迁
毕业后参加工作,小谷在公司霸占了最大的格子间,紧挨着巨大的窗户,从19楼的高度望出去,天空的光,云朵的影子,都有点触手可及的意思。
在江河湖海漂泊过,自然比同龄人多明白一些道理。22岁的小谷在大学毕业之前,就已经实习、兼职、打工、积累。所以在24岁的时候,她更早得到老板的赏识,获得想要的地位。
在这栋高耸入云的写字楼里,小谷继续认真学习,变得精致,像瓷器,像玉盘。她的银行卡里,存款已经达到了一个数字。这个数字,超过了当年她有过的念头:攒够钱,开一家炒饭店,就在原店原处。
但是,她并没有回去开店。
27岁春天,荷兰
每年生日,小谷都照惯例给自己买蛋糕。
那只不锈钢叉子她仍然带在身边。这些年很辛苦保持身材,只在每年生日给自己买一块小蛋糕食用时,使用那把叉子。
也有男孩向她表达过疑心,是不是初恋送给你的?还有人送一把叉子给女生啊?小谷回答,是。那些要她丢掉叉子的男孩,小谷都跟他们说了再见。后来,她交了一个荷兰的男友,三年后正式入籍,他们没有要孩子,他们友好分手了。
17岁的坚定志向,她在27岁已不再挚信。但她终于找到了丁裴的信息。他的个人空间里,陈列着逐年的记录与照片。他读完大学,进了公司,又辞去工作,去攀岩。他说失事以为要死掉的时候,的确是放电影一般回忆了小半生,包括炒饭店那个可爱的小姑娘,她看见他最失态的哭脸。那一刻,他甚至觉得小姑娘看他的眼神,是喜欢他的。
一个人度过十年,需要十年时间。查阅一个人的十年,只需要十分钟。
不必再发生
回国,回到那个城市,那所大学附近。那条主干道上,以往的店子全不见,替代以高楼和精致的店子。原址对面的蛋糕店,小谷,啊不,她不再是小谷,只在少女时代她才被这样称呼。27岁的徐谷,在生日这天,给自己买了一份经典芝士蛋糕。
坐在店子里的靠窗位置,当她掏出自备的叉子,店员转过身,尽力忍住笑意。横跨十年,不锈钢叉子闪着冷硬的银白色光芒,质地不变,不被腐蚀,也不曾变形,但它的样子变得过时土气了。她多么想呈上自己的心,无论如何,请他试吃一口,就用这把叉子,他曾经用过的叉子,然而,他说人海茫茫,物是人非。他说得很对,完全没错。吞咽下最后一口咸甜混合的蛋糕,徐谷脸上满是眼泪。
当天,当时,她手抓着一把纸巾,却始终没能走到满脸是泪的男孩身边,递给他。
之后,男孩走出炒饭店。她仍然没追赶上去,喊住他。太年轻时,人容易高估,也容易低估命运。
徐谷走出了蛋糕店,她将叉子丢进路旁的垃圾箱。她向着马路走去,向着远处的的士扬起手。
29岁的丁裴走进蛋糕店,他习惯在这家店买全麦面包配牛奶。他的家就在这蛋糕店后面的一片小区里。他不是这个城市的人,但这一年,他把房子买在了母校对面。这里有他的青春与恋情,有他的最初与过去。他记得那双眼睛,但无法在这个世界上找到那个女孩,他打算,就住在这个地方,一直到老吧。没有来得及发生的事,就不必再发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