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80岁那年重重摔了一跤,这也是她最后一次摔得这么重。打那以后,她的思维开始在时空中游移。有时候。她去参加半个世纪之前举行的婚礼和葬礼其他时候,她在周日下午为孩子们准备了饭菜,张罗全家人吃饭。而这些孩子都已年老发白了。她在做这一切的时候,人始终都躺在床上,心绪却在时间中穿梭,跨越早已逝去的光阴,其快速与便捷,是自然科学难以企及的。
拉塞尔在哪里?有一天我去疗养院看她的时候。她问我。
我就是拉塞尔啊,我答道。
她盯着这个高大得出奇的人,这让她对未来感到不可思议。她立刻否认了我的话。
拉塞尔只有这么高,她边说边将手掌朝下,把手抬到离地两英尺高的地方比画着。那天,她是个年轻的农村妇女,站在后院眺望苹果园后面雾气蒙蒙的弗吉尼亚山区。而我却是个年纪大到足以当她父亲的陌生人。
一天清晨,她给在纽约的我打电话。她问:你今天能来参加我的葬礼吗?
这个令人为难的问题足以让我清醒过来。天哪,你在说什么啊?这是我能想出的最好的回答。
我今天就要下葬了,她轻快地说着,好像是在宣布一项重要的社交活动。
她一直是个小巧的女人而现在。盖着医院白色床单的她显得更瘦小了。我想起了那种有着一双大眼睛且目光犀利的玩偶。她总是凶巴巴的。她发表意见的时候,就会像迎接挑战似的,怒气冲冲地把下巴高高抬起。她在发表意见这方面,一直都是个强悍的人。
我要让人知道我的想法。她总是喜欢这样自夸,不管他们愿不愿意听。
你也不能总是怎么想就怎么说。我曾提醒过她。
如果他们不喜欢,那就太遗憾了。因为我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她常这么回答我。
这就是她,一个令人生畏的女人,决意说她想说的,决意做她想做的,决意让那些反对她的人屈服。她一心扑向生活,那股劲头,让她看起来一直在奔跑。
她拎着斧子。追着鸡群跑,决心sha掉一只,炖在锅里。她跑着去铺床,跑着去摆桌子。有一年的感恩节,她还把自己严重烫伤了。她端着过节吃的火鸡从地窖跑上来,上楼时绊了一跤,一路跌下去,最后摔倒在了楼下,周围满是鸡杂、热汤和摔烂的火鸡。生活就是战斗,胜利不属于懒汉、懦夫、游手好闲的人,或是不敢告诉别人自己心里想什么的胆小鬼。她在奔跑。
但是现在,她不再奔跑了。有段时间,我无法接受这个不可回避的事实。坐在她床边的时候,我有种冲动想说服她。让她回到现实中来。我第一次去巴尔的摩的医院看她的时候。她问我是谁。
拉塞尔,我说。
拉塞尔去西部了。她提醒我。
不是,我就在这儿。
猜猜我今天从哪里来的?她这样回答我。
哪里?
一路从新泽西来的。
不对。你在医院已经待了三天了。我坚持道。
医生把她的病确诊为血管老化或硬化,治愈的希望渺茫,我觉得情况远比这复杂。十多年来,她自己与生活斗争所表现出的强悍,已经化作了对因年岁增长而导致的衰弱,烦闷和爱的缺失的愤怒。自从她上次重重摔过之后,她似乎打破了禁锢,从她逐渐开始讨厌的生活中解放了出来,回到了从前的时光。那时,周围的人都爱她,那时,人们都需要她。
三年前,我从纽约到她居住的巴尔的摩看望她,我是很少去看望她的。之后,我就给她写了封信,提了些很乏味的建议,让她乐观些,多看看自己幸福的一面。而不要把自己的痛苦变成别人的负担。我料想这封信无异于一种威胁,如果她在我去看她的时候表现得不够开心,我就不会经常去看她了。我写这封信就是出于一种幼稚的信念,认为父母的力量是永恒的,我天真地以为老态和衰弱可以通过意志力去克服,她所需要的仅仅是一番使她重新振作、焕发生机的话。
她以一种异常愉快的语气给我回了信。我想,其目的就是为了证明她在努力改正。谈到我去看她,她说:如果有时你觉得我看上去不高兴的话,那是因为我的确如此,但这是任何人都无能为力的,因为我只是太疲惫,太孤独了,我只有去睡一觉,这样才能忘记这些。那一年她78岁。
如今三年过去了,经历了上次严重的摔跤,她忘却了疲惫和孤独,重新获得了幸福。很快,我不再试图说服她回到我所认为的现实世界中来,而是试着和她一起踏上奇妙的旅程,回到过去的岁月。有一天,我来到她的床边,她显得容光焕发。
你今天感觉很好,我说。
我为什么不应该感觉好呢?她问道,今天爸爸准备带我坐船到巴尔的摩去。
在那一刻,她是个年轻女孩,正和她父亲站在码头上,等待切萨皮克湾的轮船,而她父亲离世已有61年了。
关于她的父亲,我的外祖父,我母亲的童年,以及她的亲人,我知之甚少。一个存在过又消亡了的世界,尽管我和那个世界有着血脉的联系,但我对那个世界一无所知。现在去求助于母亲已是无济于事了。她的思维轨迹哪怕片刻也不触及现实中问话人的问题。
坐在她的床边,却永远无法和她沟通,我想到了我自己的孩子、所有的孩子们,以及造成父母与孩子之间的无法相互理解的隔阂。孩子们在自己为人父母之前,很少想到要去了解他们的父母,当他们年岁日长,好奇心终于产生之时,他们的父母已经不在了,不能告诉他们这一切了。
20世纪60年代初,我的孩子还小,我们过着富裕的生活。在我看来,跟我艰苦的童年相比,他们的生活太优越了。对此,我感到很不平。于是我就形成了一种对他们说教的习惯,讲述我们那时的生活是多么地艰苦。
我们那时候只能吃上通心粉和奶酪,但我们已经很高兴了。
我们那时候根本没有电视。
我们那时候
我们那时候
一天晚上吃饭的时候,一个儿子糟糕的成绩单让我很生气。我正要清清嗓子教训他的时候,他盯着我,脸上挂着一种难以言表的无奈表情,说道:告诉我你们那时候是什么样的,爸爸。
我对他很生气,但对我自己更生气,我居然变成了一个令人讨厌的老古董,我精心挑选的那些往事,连小孩子们都觉得不可信了。我试图改掉这个坏习惯,但是这谈何容易。横亘在我和孩子之间的是时间观念上的分歧。他以一种令人不安的心态来看待曾是我未来的时间。我的未来就是他的过去,而且因为年轻,他对过去是漠不关心的。
当我徘徊在母亲的病榻前,倾听着来自她童年的零星信号,我意识到同样的分歧也曾存在于我和母亲之间。当她年轻的时候,生活展现在她眼前,对她来说,我就是她的未来,而我对此非常厌烦。我本能地想要摆脱这种束缚,得到自由,希望我的生命不再由她的时间来定义。现在,我终于做到了这一点,然而,在我自己的孩子面前,我激动人心的未来成了孩子们的无聊的过往。
经历了母亲最后的日子里那些无望的探望,我真希望我不曾如此草率地抛下我的过去。我们都是从过去走来的,孩子们应该知道,在他们来到世界以前,曾经发生过什么。他们应该知道,生命不应简单定义为从出生到死亡的单程旅途,而是穿越亘古的由无数人的生命编织而成的纽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