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个人上学早,识字快,7 岁就看闲书。开头是因为听评书而想看原著,都是武侠小说。后来,由于连看几出京剧中的红楼戏,又想见识《红楼梦》。那一年,我 9 岁,两册互不衔接的石印《杠楼梦》残本,被我囫囵吞枣,吃进肚星。
虽是黄口小儿的浮光掠影,却也水过地皮湿,对《红楼梦》中的某些人物产生了数十年守恒不变的印象和评价:王熙凤,够du的;贾琏,够坏的;尤二姐,够贱的;平儿,够难的;宝钗,够阴的;晴雯,够俊的;尤三姐,够硬的 从 9 岁到眼下年近花甲,我自称十读红楼,其实并无精确统计,但敢保读过十遍以上。只是我读《红楼梦》不是索隐探秘做红学,而是为了从中偷艺写小说。
偷艺,也就是学以致用。
在中国写小说的人不读《红楼梦》,我觉得就像基督徒不读《圣经》一样,可算不通情理,说不过去。有一位新潮文艺理论家,拿《红楼梦》跟西方现代派小说比较,说《红楼梦》只够初中水平。这就更加令人忍无可忍,惹得我多次写文和发言反驳他。如今,此人到西方寄人篱下,比较 来比较去,还是靠卖《红楼梦》挣口饭吃。面对西方蓝眼睛,大谈《红楼梦》比西方现代派小说高出百倍、千倍、万倍、万万倍,唬得那些初中水平以上的蓝精灵如醉如痴,走火入魔。
闲言少叙。且说我向《红楼梦》学习语言艺术,是重点进攻,条块分割,全面推进。
我的重点进攻对象是王熙凤、林黛玉和晴雯。这三位女性的语言最有鲜明特色,个性最为突出。闻其声如见其人,听其言而友人深思。
条块分割便是对各系统(一脉相承的血缘关系)和各单位(如怡红院、潇湘馆、梨香院)的不同人物进行个别和综合对比研究。贾政、王夫人和赵姨娘的搭配,薛姨妈、薛蟠、薛宝钗一家的组合,真是亏他(曹雪芹)想得出,骂人不吐核儿。凡在《红楼梦》中有名有姓的角色,哪怕微不足道,一闪而过,我也在全面推进中解剖麻雀。
深受贾宝玉的精神感染,全盘接受这位无事忙先生的高论,我对《红楼梦》中的男性兴趣不大,在女性中对已婚者也不太感兴趣,而对未婚少女,在丫头身上下力多,小*姐身上用心少。
通过我对《红楼梦》的阅读和思考,通过我在创作上借鉴和学习《红楼梦》的深刻体会,我写小说是追求以个性语言,来刻画人物的个性和暗示人物的心理活动。又以人物在动态中的准确的细节描写,描绘人物形象。由于个人气质和生活经验不同,我写不出《家》、《三家巷》那样跟《红楼梦》靠色的作品。但是,我在我的乡土文学小说中,写过不少乡土晴雯、乡土芳官、乡土金钏、乡土袭人只是没有依样画葫芦,不那么显眼。
《红楼梦》的故事情节和人际关系,我已十分熟悉,这几年便不再通读。出于个人情趣和创作需要,我对《红楼梦》的阅读改为听折子戏的方法,也就是将《红楼梦》的精彩片断,分割成若干中篇或短篇,类似《水浒》的宋 10 回、武 10 回、林 6 回、鲁 3 回凡以王熙凤、林黛玉、薛宝钗、奏可卿、贾宝玉、刘姥姥、晴雯等为主角的章节,或表现重大事件和复杂纷争的段落,我都节选出来,反复精读和寻思。如撕扇子作千金一笑,我节选了两千多字。晴雯那多层次多侧面的心理活动,完全从她那有声有色、泼辣含蓄、丰富优美的语言中流露表现出来。不肖种种大受笞挞一段,我前后节选了五千多字。在这五千多字里,或隐或现将贾府男女老幼、尊卑上下、亲疏远近,真假虚实的众生相,暴露无遗。在这些折子戏里,每个人物的一言一笑,一动一静,都话里有话,弦外有音,意犹未尽,令人回味无穷。
后 40 回的折子戏,我只看中黛玉之死和袭人之嫁两节。
不仅对于《红楼梦》我是如此重读,而且对于过去阅读的所有名著,我也是如此复习。
如此如此,我称之为断章取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