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读了一本《黎阳郁氏家谱》。线装,分十二卷,180 页,订成三册,仿木刻的铅印本。
我本姓郁,这本书就是我所属那个家族的家谱。
我一直看不起这样的书。它在我身边有十年以上的时间,我从没有产生过想去读一读它的念头。说心里话,我从来没有把它看作是一本可读的书。我只是从它的外形来看,不能不承认它也还是一本书罢了。
在文革中横扫的封资修的反动书刊中,这样的书是属于封 字头的。文革中哪家家中保存有这样的东西,被红卫兵抄出,那是有挨斗危险的。因此那时我妈妈把家中仅有的一本书烧掉了。家谱《自序》中写道:校勘既竟,印 20 份,分贻族人,为传世之宝。我妈妈烧掉那一本就是一下子烧毁这传世之宝的二十分之一。但是我并没有觉得有什么可惜。
我弟弟对这部家谱比我关心一些。当复印机在我国开始使用后,他从某本家那里借到另外的一个二十分之一,复印了一套,送给了我。
虽然文革中红卫兵那样的做法我从来都认为不可取,但是我还是认为把这样的书算作带封字头的是很公正的。昨夜读了一下,我还是这么看。读后我有这么一个感想:时间已经到了 20 世纪的 30 年代(这家谱付印的时间是 1934 年,印出的时间不详,只知道 1949 年我与分离十多年的父母团聚时,家中已有一部了),地点是在资本主义比较发达的上海,还会有这样一部家谱问世,说明要到建的东西完全退出历史舞台的确不是一下子可以做到的。同时还看到,过了从 30 年代到 90 年代这 60 年,情况的确起了很大的变化,在今天之上海,恐怕再也找不到写这样家谱的事了。现在的人对家谱写的东西完全陌生,连看也看不那么懂了。
在这本书中可以看到:
1.对祖宗的崇拜。这家谱只记载了 11 代 200 年的历史。整个家族中并没有显赫的人物,只有一支曾经有两代人算得上是上海的富豪。论官职,即便是空头衔,全家族中最高的不过是盐运史。论学位,清代最高只中了举人,而且只有一个。到 1934 年,大学毕业的一个也没有,大专程度的也只有一个。论文,只有一个祖宗为几本古书写了前言,出了一本诗集,还有一个祖宗写了一不《牛痘指南》。我所属的那个家族,祖先中实在没有值得夸耀的。可是编这部家谱的目的,则是要在家谱中使吾祖宗 200 余年来治谋传世之永经营缔造之迹悉具于斯。
2.重视名位。那怕只是芝麻绿豆的官职,或者毫不足道的称号,如什么 登仕部、修职郎,什么加衔的国学生等等都不遗漏,更不要说有过什么三品、五品、七品、九品的衔头了。我们这个家族世代以经商为主,也许因此特别重视官与学两方面的名位,以此装装门面。
3.维系血统。《族党规约》规定:凡无后而立兄弟之子为嗣者,以昭穆相当之侄承继,先尽同父周亲,次及大功小功缌服,如俱无,方许择立远房之贤及所亲爱者,毋许乞养异姓义子,以乱宗系。同时规定,不仅为异姓子者,而且以异姓为子者不得列谱。
4.讲求名分。如无子而纳妾生子者,妻故其夫得以妾为继室。(《族党规约》)
5.重视全族财产。祠堂、飨室、墓、卢、祭田。
6.讲究一套族规、仪式等等,连祭祖时上什么供,磕几次头,都有极为详细的规定。
虽然在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到建制已经瓦解,规定这一套已经没有多少人重视,但族中还的确有那么一些人,对维持这套到建的东西很感兴趣。印这样一部书,虽然只出 20 本,总得花一笔钱。钱从哪里来,书中并未说明。那时家族已经衰落了,估计还是有人拿出些钱来。这是为什么,我说不清楚。我觉得从家族的角度了解半到建半殖民地社会,是对整个中国半封建半殖民地社会了解的一个组成部分。它虽然不是重要的组成部分,但也还是有意义的。所以读后我想记下这一千多字。
读这本书,对家族生活中那套封建的东西,可以得到不少具体的知识,同时也可以看到,直到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还有这样一部家谱出现的情况。我没有读到其他家谱,也不具体知道人们常说的续家谱是怎么一回事。不过我想除了在港澳和台湾那些地方,很可能还有人热心做续家谱的事。在中国大陆,这本也许是家谱中印出得比较晚的一部了。因为它是抗战前夕才印出的。抗战后,我想修家谱的事就会停下来了。在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更不会有什么人去做这种事情。从这点上说,这本书还有它特殊的价值。究竟还有没有比这更迟印出的家谱,这一点可以设法了解。
昨夜促成我翻阅这本书的,是我想为《上海滩》写一篇《小刀会在上海起义前后的南市郁氏家族》。最初我在写这篇文章时,本来只想把我父亲给我讲的故事写下来,后来看到台湾作家高阳先生写的小说,看到他的小说中有几处涉及我的家史,才知道对我想写的这段故事,有不少文献应该查一下。我请两位同志帮我收集了一些材料,也希望高阳先生告诉我一些他掌握的线索,可是一直没有想到去查一下家谱。昨夜读了之后,才知道原来家谱中的确有一些有用的材料。
读了这本家谱不但对于研究我的家史有用,而且也可以从中看到当时上海社会一些情况。比如家谱中记载,我的一个祖宗叫郁泰峰的,因为在小刀会占领上海县城期间他给了小刀会许许多多两银子,清军攻破上海城之后,就一次罚他捐 20 万两银子修上海城墙。这次他不敢请赏。以后一不做二不休,他又捐了 20 万两银子给宫廷,就风头十足。事后他给清朝政府提出增加松江府和上海县的文童(即文秀才)和武童(即武秀才)的名额的要求,得到批准。我原先知道这件事,但不具体。读了家谱之后才知道,在郁泰峰提出这个请求前,松江府每年中取 25 名文童,15 名武童,上海县每年中取 14 名文童,9 名武童,郁泰峰提出请求后,松江府每年文童、武童各增加 10 名,上海县增加 10 名文童,9 名武童。这样一府一县文武童总数从 63 名增加到 102 名。从这儿不但可以看出郁泰峰的手腕(他因此得到了表彰,还加了个盐运史的官衔),也可以知道当时松江府和上海县每年中文武秀才的人数。这样的材料,我不知道是否容易得到。从这方面来说,我觉得没有白花那两个小时。
此外还有一种收获,那就是它可以帮助我回忆自己少年时的一些情况。这是我事先没有想到的。这家谱编成付印时我已经 19 岁了。在这家谱中有七,八处提到我自己名字的地方,还有有关我父母、祖母和我本来几乎一点不知道的关于我祖父、祖母,以及我的父亲的某些情况。当然,有些事只有我本人才会注意。一个人对与自己直接有关的事情当然会有一种特别的兴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