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宙风》二十二期,有一篇乃蒙先生的章太炎的讲学,写得真够味 辛辣,在芥川龙之介之外,我们所不曾看见过的深刻而冷隽的解剖。他说章先生是悲剧的人物:他是狂傲的人,一切是自私的,以自己为中心的。在演讲台上,他将听众幻成一种意象,以为这意象是他的获得,他的生命之某种关联,而这意象是陌生的,于是以眼光,以笑脸,去粘住它,把它位置在某种精神生活上。这里,我仿佛看见章先生心灵的凄独!
我看了他的文章,有一点感兴,也胡乱来写一点。
我是不大相信章疯子那一类的传说的,太炎先生对于弟子们的问学,态度非常谦和,和家人父子一样说家常话,并不摆出什么大学者的架子。从康有为那几看了天才的面孔,再回想太炎先生的态度,可以推想乾嘉朴学家的冲和模样,愈觉其可亲。太炎先生大概也不甚爱过访的人们和他谈什么学问,时常谈谈《黄帝内经》和张仲景《伤寒论》,该是顶聪明的办法,反正彼此都是外行。他的《伤寒论》说得并不坏,好在他自己并不替别人开方子,听听也何妨?
他是要做王者之师的,(芥川龙之介语)民国初元,我的老师单不庵先生曾经想请他讲学过,(正是他为袁世凯所忌,马通伯请他莫问政治,以学问成千古业的时候)他摇摇头,表示不愿以政治上的大才略局促于虎皮交椅上。可是周流十年,政治上并无所表现。民国十一年,春间,由于沈信卿那些人的策动,(借章太炎来做复古运动的盾牌)才在上海省教育会作连续的国学演讲。第一次讲演时,听众有一千多人;其后逐渐减少,约以五六十人为常,照他那样的演讲,有五六十个听众,应该够满意了。他的讲演,如乃蒙先生所说,满口土语,带余杭方音的杭州话,(我们可不要忘记他是写《新方言》那名著的学者。)夹些带音尾后的笑,一面吸烟,一面低声的演讲。象我这样对于他的方言并不感到困难的人,而我又从单不庵师那里知道足够的关于今古文家争执种种的人,还是和乃蒙先生一样体味到太炎先生心灵上的凄独。太炎先生的笑,有的是胜利的笑;他提出强有力的证据,驳倒了今文家的嘲弄,或用史的事实证明了古文家的可信:但这五六十个听众中,并没有皮锡瑞康有为其人,老实说大家并不关心今古文家的争辩,甚至连什么叫做今古文家都不明白;他如唐吉诃德一样向羊群舞矛,他自己的脸上浮上胜利的笑了。有的是嘲弄的笑,嘲弄梁启超、严几道、林琴南那些人写不成象样的文章,嘲弄那些阘冗颟预的人们爬上政治舞台,但听众中,对于共和党进步党同盟会的争执,虽说是眼前的故事,其实摸不清楚,仿佛他在嘲弄隔壁王三的秃头一样,全然事不干己。有时是会心的笑,他在人性研究上,超过了宋明理学家,直入道家禅宗的堂奥,显出他自己的别有会心;可奈听众对于哲学修养实在很浅薄,并不想到人性论上有这样的道理,他的最得意之处,大家的确茫然得很。我和钱玄同先生的主张有点相近,不十分热心于今古文家的门户之见,看太炎先生这样对下一代人热烈重提上一代的争论,有时真为他的白费气力而加以恬惜。
但是,唐吉诃德的长矛,有一回竞向我们年轻人的身上投过来,他要用嘲笑宋诗派的话头来嘲笑白话诗。他说,凡称之为诗,都要有韵,有韵方能传达情感;现在白话诗不用韵,即使也有美感,只应归入散文,不必算诗。日*-本和尚娶妻食肉,我曾说他们可称居士等等,何必称做和尚呢?又说:我们不能向上努力,便要向下堕落,所谓向下堕落,便是白话诗。 于是辩论起来了。我们是一群,他是一个人;我们有一套完整的理论,他只有几句嘲笑的话头;我们有正在试验的种种作品,他自己又并不是诗家。他只批评我们一阵子,我们从各方面去驳斥他,使他无话可说。可是我们的辩驳,要使他能够看到知道真不容易;因为国学讲演的结果,和沈信卿他们所预定的复古目的相反,一则省教育会的记录员写不成一篇讲稿,二则以《民国日报觉悟》为中心的反复古的一群,每一篇文章都比他们所说有力量有影响;沈信卿有点对于我们不高兴起来,他用种种方法,阻止我和太炎先生的会见。
在西门里号的楼上,我第一次晤见太炎先生,我把我们所提出的关于新诗的意见给他看。他只说我旧书读得不错,能够从他的著作中找材料补充他的演讲,对于新诗却不表示什么意见。我把胡适、康白情的诗给他看,他才知道新诗还是沿袭诗词的旧体裁,(这是我错的,因为那时新诗已有很进步的作品,不当拿初期新诗给他看的)于是他又开批评宋诗的话匣子,说《检论》上的老话。我单刀直入请他不要说《检论》上的老话,他才相当表示对于新诗并不了解。笑我这孩子的倔强态度,但是一年以后,他在《华国》上回我的信,还是说的检论上的老话。
他的国学讲演,那年预定上海完了以后,轮流在杭州南京各讲一次。政局的变动,刺激了他的政治欲;他又变成赵恒惕、黎元洪、孙传芳那些人的 王者之师,不再讲学了。民国十五以后,他非常失意,直到国民政府助万金讲学,才在苏州抬起头来。我们读他在苏州的讲稿,觉得十年不相见,也毋庸刮目相看;只因为有万金作底子,语气稍微有点不同,快要变成半部论语治天下的说诗人了。
我和他最后一次相见,是在静安寺路上,他答应我和徐志摩先生去看他,不料徐先生坐了飞机跌死了,我也就懒得去看他,我对于这鳄鱼似的大师,有一句话埋在我的肚子里,几次要问终于不曾问,现在懊悔也来不及了。我真不懂:他那回为什么不到巴黎大兰去讲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