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慕名
　　
　　苏州城里有个开杂货店的老板，名叫楚大友，一家三口日子过得不算殷实，却也说得过去。楚大友粗通文墨，当年儿子刚出世的时候他给取了个文气而雅致的名字：楚雁鸣。如今，年方十八的楚雁鸣无心功名，喜欢画画。楚大友为人开通，也不勉强儿子，逼着他走仕途之路。
　　那年冬天，楚大友得了一种怪病，晚上睡觉的时候总是鼻孔流血，看了好几处郎中都不见效果。听说虎丘寺里有个老和尚，精通医道，治好了许多疑难杂症，就去虎丘寺求医。
　　老和尚法号云寂，搭了搭楚大友的脉象，又看了看他的气色，说：你这病没有什么大碍，不必惊慌，我给你开个偏方，吃了这味药就会好的。
　　云寂身后的墙上挂着一幅卷轴，上面画的是一只威猛凛凛的老虎。他顺手从那卷轴上扯下一块，刚好是老虎的一只脚，用纸包好，让他回家以后煎水服用。楚大友大吃一惊，问云寂：这画也能治病？云寂说，你这病需要服用虎骨汤，眼下正是三九寒冬，虎骨难寻。这幅画是徽州刘虎所画，虽然不是真虎，却是虎气生生，照样能做偏方。
　　楚大友心里是一百二十四个不相信，可从云寂的神情他知道这个声名远扬的长老是不会跟他开玩笑的，就拿着那只虎脚回家了，按照云寂说的方法将残画放在药罐子里熬成汤，喝完了那一罐子汤，病就好了。楚大友去感谢云寂，云寂说，你不用谢我，是刘虎的老虎画得逼真，才有了这般神奇功效。
　　楚大友的儿子楚雁鸣听说天下还有这么神奇的画家，对远在徽州的刘虎向往佩服之极。有一天，楚雁鸣对父亲说，他想去一趟徽州，拜那刘虎为师学画老虎。楚大友亲身体验到了刘虎画的老虎的厉害，很赞同儿子的想法，但他又很担心。他对儿子说：那刘虎能将老虎画到这般，可想而知不是凡角，而是大师，他会收你为徒吗？
　　楚雁鸣笑道：爹呀，你怎么忘了古人说的话了？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呀，只要心诚，没有做不到的事情。
　　楚大友点点头，给了儿子一些盘缠，夫妻俩把楚雁鸣送到苏州城外，叮嘱了又叮嘱，交代了又交代。
　　半个月后，楚雁鸣背着行囊到了徽州，向人打听刘虎，才知道这个名字在当地已经是如雷贯耳。有人绘声绘色地给他讲了这么个故事：徽州城外的齐云山上，农民们种了不少西瓜。六月里，西瓜快要成熟的时候，一到晚上，山里的野猪、狗獾倾巢出动，许多西瓜地被糟蹋得不成样子。有个聪明人想了个绝招：听说刘虎画的老虎形象逼真，栩栩如生，瓜农们就凑了银两，到附近的金先生家里租了一幅《猛虎下山图》挂在西瓜地旁边。从那以后，野猪也好、狗獾也好，再也不敢靠近西瓜地。刘大师画虎的技艺可见一斑，人称天下第一虎。
　　楚雁鸣一路打听来到刘府门口，告诉看门人说他是远道而来，仰慕刘先生的画技，想拜他为师。看大门的是个身高七尺的汉子，独眼珠子浓眉毛，相貌有些凶险，听说了楚雁鸣的来由，将他奚落了一顿，轰了出来。
　　
　　2. 赏画
　　
　　楚雁鸣拜师遭辱没有泄气，他找了
　　 个小客栈住下，一直寻找着机会。后来听说刘虎的画都是拿到一个名叫风雅阁的字画装裱店装裱，就一路找到风雅阁的张老板，给了他三十块大洋。
　　张老板看了看楚雁鸣，不知这个年轻人什么意思。楚雁鸣就把自己背井离乡来徽州想拜刘虎学画，却被嘲弄的经过说了一遍。张老板听了哈哈大笑，说那刘虎从来不收徒弟，有人偷偷模仿他画的老虎，被他知道了也要通过官府找他的麻烦，你还是趁早死了这心吧。
　　楚雁鸣说，既然这样，他也不想跟刘虎学画老虎了，这些钱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想看看刘虎画的老虎，开开眼界，这些银子就算是给张老板的酬劳。张老板是个爱钱的人，掂着那白花花的银子，点头应承了，答应只要有刘虎的新画送来，就让人到他住的客栈去叫他。
　　那天傍晚，楚雁鸣正在客栈里百无聊赖，突然门帘被挑开了，一个红色的影子闪了进来，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眼前已经站着一个眉清目秀的少女。少女闪着秋波般的明眸问道：你是楚雁鸣吗？我爸让我来叫你，说刘虎下午送来了一幅画
　　真的？太好了。
　　楚雁鸣一骨碌从床榻上爬起来，跟着少女出了门。路上一问，才知道这少女名叫花椒，正是张老板的女儿。
　　楚雁鸣终于见到了刘虎那新鲜出炉的老虎，那是一张《群虎嬉戏图》，散发着墨香的画面上八只老虎神态各异，显得十分可爱。楚雁鸣两只眼睛贪婪地盯着画上的每一个地方，那目光好像要把这幅画卷起来带走似的。画的下方落款处写有八斤兄雅属几个字，楚雁鸣问张老板，这个八斤是什么人？张老板说，他就是徽州知县陈八斤，和知县称兄道弟，可见他们之间的关系非同一般。楚雁鸣点点头，离开风雅阁之后还在不断地琢磨，回到旅馆就铺开宣纸，凭着记忆将看到的那幅《群虎嬉戏图》临摹下来。
　　从那以后，刘虎送新画来装裱，等到他走了，张老板就让花椒去喊楚雁鸣来看画；后来，花椒不用父亲招呼，每当刘虎送来画，就来叫楚雁鸣。久而久之，楚雁鸣就是凭这种特殊的办法学到了刘虎画老虎的诀窍和真传；两年以后，他画的老虎和刘虎的画几乎可以乱真。
　　
　　3.卖画
　　
　　有一天，楚雁鸣突然收到家信，父
　　 亲生意破产，惹上一桩官司；债主上门逼债，母亲急得一病不起，连买药的钱也没有了。读完信，楚雁鸣心如乱麻，决定即刻启程回家，转念一想，家中急需要钱，我离家已经两年，这么行囊空空地回去，又能怎么样呢？不如冒险一回，仿制一幅刘虎的老虎卖掉，带些钱回家救急。
　　那天下午，楚雁鸣把自己模仿刘虎的一幅老虎拿到大街上去卖，没有想到画摊子刚摆好不一会儿，就来了两个官府的人，一声吆喝，不由分说将楚雁鸣和他的画带走了。
　　原来，刚才刘虎到知县陈八斤家里去做客，发现大街上竟然有人假冒自己的画拿到大街上兜售，他也没吱声，趁着和陈知县喝茶的工夫把这事说了，陈八斤就派了两个衙役前来捉拿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
　　楚雁鸣被抓到了衙门，陈八斤大喝一声：你小子好大的胆子！
　　楚雁鸣赶紧说：大人，小的实在是走投无路才出此下策。家中发生变故，急需银两
　　那也不能干这种下三烂的事情啊！陈八斤问身边的刘虎：虎兄，这个年轻人你说如何发落？
　　刘虎看了看楚雁鸣的画，又走到楚雁鸣的跟前，抓起他的一只手，盯着看了半天。楚雁鸣仰慕刘虎已久，这是他第一次看见刘虎，激动得浑身都在打颤。
　　刘虎冷笑道：这还真是一只画画的手。小子，你吃亏就吃亏在模仿我的画太像了，简直可以乱真。你要是画得拙劣也就罢了，我也不会跟你计较；既然你模仿得如此逼真，这次放过你，肯定还有下回，依我看
　　刘虎说到这里，放开楚雁鸣的手，跟陈八斤耳语了几句。陈八斤一拍惊堂木喊道：来人啦，将这个胆大包天的小子砍掉三个手指头，看他今后还长不长记性！
　　楚雁鸣一听，吓得面如土色，连声求饶：陈大人，你不能这样！刘大人，求求你，下次我再也不敢了，我求求你了！
　　陈八斤不理会楚雁鸣的苦苦哀求，刘虎也是面无表情，楚雁鸣被几个衙役抓着，一刀砍掉了三个手指头；他大叫一声，昏了过去。
　　昏迷中的楚雁鸣被两个衙役架着，扔到了衙门外面。
　　北风呼啸，雪花飘飘。花椒从衙门口经过，见路边倒着一个人，仔细看时认出是楚雁鸣，赶紧雇人把他弄到风雅阁装裱店里。
　　楚雁鸣醒来了，张老板得知了楚雁鸣的遭遇，唏嘘不已。花椒请来郎中，给楚雁鸣的伤口上了药；张老板叹息说：年轻人，别再画画啦，回苏州老家去吧，学一门手艺，谋生才是最重要的啊。
　　楚雁鸣点点头，想到远在苏州的父母，他再也呆不住了。张老板听说楚家遭到了不测，也不再挽留他，给了他一些盘缠。花椒把他送到徽州码头，船开了好长一段水路，楚雁鸣看见身穿红衣的花椒还站在风雪中在向他招手，他的双眼一片模糊


4. 画猫
　　
　　楚雁鸣捧着受伤的手，丧魂落魄地
　　 回到家里。母亲已经去世，父亲旧病复发，死在牢中，家中的房子已经被债主卖掉，他成了一个无家可归的孤儿。父母的遗体是被好心人掩埋的，楚雁鸣想到因为学画，没有能够给父母送终，不禁悲痛万分，伏在双亲的新坟前号啕大哭。
　　成了孤儿的楚雁鸣连个存身之地也没有，想到有个远房表叔在芜湖开米店，就去了芜湖。到了之后一打听才知道，远房表叔已经带着家人去了沙市。芜湖离沙市一千多里，楚雁鸣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去，落魄在芜湖街头。
　　有一天，楚雁鸣在大街上突然看见一个风雅阁的招牌，看着那熟悉的招牌，他心中狐疑：难道张老板把他的风雅阁开到芜湖来了？走进去一看，里面坐的果然是张老板。
　　张老板见到楚雁鸣，也很意外。他把楚雁鸣让进店铺里，问了别后的一些情况。楚雁鸣问张老板怎么把装裱店开到了芜湖，张老板叹了口气说：唉，别提了，那刘虎心胸太狭窄，你离开徽州以后，他听说是我让你经常到装裱店里来看他的画，就对我也翻起了白眼珠子，三番两次找我的茬子；那狗县令陈八斤又是他的好朋友，跟他穿一条裤子，眼看着徽州混不下去了，我回到了芜湖，这里本来就是我的老家。
　　楚雁鸣刚想问花椒上哪去了，这时候门外红光一闪，花椒挎着菜篮子从外面买菜回来了，见了楚雁鸣，双眼一亮，张老板让她赶紧做饭。
　　楚雁鸣举目无亲，张老板就让他留在了风雅阁，除了帮着裱画，还做一些杂事，算是个伙计。楚雁鸣虽然被砍了三根手指，画画的念头一直没有熄灭，一有空余时间就用左手练习画画，仍旧画老虎。
　　有一天，张老板看着楚雁鸣的画对他说：小伙子，这画画好比是开店，得有自己的特点，不能跟在别人后面模仿。大千世界，芸芸众生，能画到纸上的很多，干吗非得在一棵树上吊死？天下已经有了一个刘虎，你就是画得再好，恐怕也难以超过他。俗话说sha猪sha屁股，各有各sha法。他刘虎画虎能出名，你可以画猫啊，只要画得好，照样能出名。
　　张老板的这番话，楚雁鸣越琢磨越觉得有道理，从此他下定了决心，不再画老虎了，一心一意画猫，还给自己取了个号叫：顽石，告诫自己要像顽石一样坚强，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花椒对他的转变很支持，从街上买来了许多猫：大猫小猫，公猫母猫，白猫黑猫花猫。她对楚雁鸣说，要想画好猫，就得多看，多揣摩。猫是怎么捉老鼠的，怎么扑蝶的，怎么打瞌睡的。这比你画老虎可好多了，你画老虎的时候，脑子里面都是刘虎画的老虎，也还是死老虎；现在有这么多活的猫让你画，你肯定能成大气候。
　　楚雁鸣在风雅阁一边学装裱，一边刻苦画猫，日子过得匆匆，画画的技艺也提高得很快。有一次，花椒的脸上被猫抓出了道道血痕，楚雁鸣心疼得不行，要把那些猫全都扔掉，花椒拦住了，说为了你能画好猫，我受点皮肉之苦算不了什么。楚雁鸣十分感动，从此画得更加专心、更加刻苦了。
　　过了不久，花椒却将养的十几只猫全部卖掉了。楚雁鸣很是意外，问花椒为什么要这么做。花椒说：那些猫我养了这么久，也舍不得呢。你知道不知道？你整天看着它们画，什么时候才能有自己的创新？现在你的画已经小有气候，该是把猫从眼前丢开的时候了。
　　楚雁鸣大为感动，觉得花椒虽然不画画，却很精通画道。花椒柔情地白了楚雁鸣一眼：别忘了我们家是开装裱店呀，我也整天跟画打交道呢。
　　楚雁鸣想想也是，觉得能认识风雅堂父女，也算是自己的幸运了。
　　那年，张老板得了不治之症。临终的时候，把女儿花椒许配给了楚雁鸣。亲眼看着女儿成亲，他再也没有什么牵挂了。楚雁鸣和花椒成婚后的第三天，张老板就离开了人世。
　　
　　5. 辨画
　　
　　春去冬来，转眼十年过去，楚雁鸣
　　 画的猫已经蜚声南北，人称江南猫王；而这时候，素有天下第一虎之称的刘虎却是每况日下，境况凄凉。
　　俗话说物极必反，刘虎出名之后，结交权贵，趋炎附势，整天沉溺于酒色之中，还染上了进du*场、抽大烟的恶习；原来人们以为他画的老虎能当作偏方给人治病，后来才知道这纯粹是无稽之谈，那是因为他作画的徽墨是一种药墨，并不是他的画有什么神奇。如此一来，他的画渐渐失去了市场，过去的积蓄花在了青楼酒肆，不仅日子过得惨淡，还欠下了许多债务。一个炙手可热的画家成了一文不名的穷光蛋，等他从噩梦般的境况中醒来的时候已经晚了，他重新拿起画笔的时候大脑里一片空白，连手腕也开始发抖，再也画不出昔日里那威风凛凛的老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