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睡前故事

奔跑在路上

2024-10-28 07:33:03

  在部队这些年,几乎每天都在奔跑,记不清跑了多少公里,也记不清在多少地方跑过,只有那年在云南为他跑的步还记得清清楚楚。
  
  他叫潘永兴,是和我交情极好的一个战友,我去部队的时候,他已经在那个地方待了整整七年。虽然我是一个科班出身的军官,但部队里的事我实在知道得不多,相比之下,潘永兴技术过硬,轻车熟路。刚开始,我叫他潘班长,后来改叫潘头。
  
  在云南驻训时,我和潘头驻守野外射击场,射击场四周都是山,山的外面还是山。我和潘头早晨必须五点半起床,提前预设场地,晚上我睡在指挥所旁边的卡车里,潘头扛着单兵帐篷去山里守靶子和钢索。这个没有任何投资的天然射击场白天人声鼎沸、-炮轰鸣,晚上的时候死一般沉寂,让人忧伤和绝望。潘头说,当兵七年来,每年都有三个多月在这里度过,有好几个战友把鲜血洒在了这片土地上,甚至把生命都留在了这里。潘头深吸一口烟,憋得满脸通红,再徐徐地吐着烟圈儿,眯起眼睛凝望着远处的山,轻描淡写地继续说,我的老班长就死在这里。也许这就是他每年申请来这里的原因吧。
  
  夏天的云南雨很多,有时下雹子,令人猝不及防。我常常被淋得像落水狗一样,但又不得不在泥地里跋涉、收旗子、装靶、舀水。最痛苦的是我们两个必须有一个回野外营区吃饭,再给另一个带饭,来回少说也有十五公里。坦克轧过的地方看起来很硬,可有的仅仅表面风干了,一脚踩上去稀泥直接没过膝盖,刚开始我经常陷到这种泥潭里,哭笑不得。潘头看到我浑身是泥的狼狈样总会不屑地边摇头边说,看看你这军校毕业的军官吧。为了让带过去的饭菜还有点温度,每次我都会跑步,我发疯一样飞快地跑,因为我知道还有一个兄弟在等着我手中的饭。我感觉从来没有跑得那样快,似乎路旁那唧唧喳喳的小鸟都不如我的身躯这般轻盈。
  
  潘头和我无话不谈,也许是在只有两个人的世界里不说话会闷死的缘故吧。有一天晚上,潘头给我讲他的班长,他说:班长姓李,贵州人。那一年,我还只是个上等兵,班长第九年,是我的新兵班长。由于我既懂事又能吃苦,班长非常喜欢我,做什么都带着我,大家叫他老李,我不敢。
  
  那年守射击场还有一个排长。有一天,部队训练完带回了,老李坐在炮塔上抽烟,排长站在坦克上教我打高射机-,子弹上了膛,我兴奋地瞄啊,瞄啊突然,不知道为什么发生了180度大调-,黑洞洞的-口对准了排长,我一慌神就扣动了扳机,子弹嗖嗖地蹿了出去。说时迟,那时快,班长奋力跃起,把排长一把推下了坦克,可他自己却来不及躲闪,-口被子弹打了两个茶杯口那么大的血窟窿。我们都吓坏了,害怕得大哭起来,班长在排长的怀里不停地抽搐着,惊恐地忘记了哭泣。殷红的血顿时流了一地,我赶紧把自己的衣服脱了绑在那巨大的创面上,背起来就跑,班长身上全是血,血顺着他的腹部和我的脊背一股股地往下淌。
  
  班长缓缓地抬起自己的手放在我的大臂上,我哽咽着尽量跑得不要太抖。
  
  接下来的十分钟,我奋力奔跑在这条小路上,排长紧跟在后面托着班长的屁股。班长捏着我大臂的手时紧时松,仿佛是在表达他痛苦的程度,他已经活不了多久了。
  
  我强忍着泪水开始祈祷起来,把一切能够浮现在脑海里的任何东西都说了出来,上帝、如来佛、观世音菩萨、真神阿拉,但是没有一个回应我,在这条杂草丛生的小路上,在这荒无人烟的野外驻训场,一个老兵正在和死神抗争,他的两个战友正在和绝望抗争,而那个守望一切的上帝却什么都不做。突然,班长抓住我的手开始抽搐起来,现在他的手是如此用力地抓住我,以致我不得不停下来,以免更坏的情况发生。我把他放在一块有靠背的草地上,排长去背他的时候,班长示意不用了。他的眼睛里浮现出一种奇异的神色,我的心剧烈地跳动着,以致-口都有些疼痛。我不愿相信这即将到来的事情。
  
  我喊道:李班长!
  
  排长扶着他轻轻地问:老李,你是不是有什么要说的?就和电视里一样。
  
  班长点了点头,他的嘴唇和面部都呈现恐怖的苍白色,夹杂着血液和唾液的气泡随着呼吸在嘴角冒出来。他快不行了,他对排长说:向上面报的时候,就说是我自己操作失误说完后班长慢慢闭上了眼,可不一会儿又睁开了眼,他努力张了张嘴,却没有出声,排长问班长,老李,你是担心嫂子和伯父伯母吗?班长的眼睛眨了一下,就歪倒在了排长怀里。李班长死了,我的新兵班长死了他真的死了。
  
  潘头号啕大哭起来,好像这是刚发生的事情。他先是搂着我的肩膀哭,然后蹲下来抱着头哭。他哭着对我说,排长,我对不起班长,是我害死他的,我到底是怎么了?我凄然地扶着他,欲言又止,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哪怕是说一点安慰的话。是啊,五年了,他承担了太多、太久,在这样一个老兵面前我又能说什么呢?我又有什么可说的呢?
  
  那天晚上,潘头照常按照营长的指示背了帐篷去山里。我则抱着-静静地躺在卡车里,云南的雨夜很凉、很黑,也很静。我翻来覆去睡不着,远离家人孤独地躺在这雨声啾啾的野外,我还记得那颗顺着我的脸颊流下的热泪,那是一颗明白了世事后难以言表的眼泪。
  
  从那以后,每次在这条路上,我都像一个虔诚的教徒一样,怀着极其神圣的使命奋力奔。仿佛有无穷的力量,永不知疲倦日子过得很慢,但终究还是会向前流。如今我在北京读研,潘头几经考虑选择了留队,因为部队需要他。如今,不知道是谁和潘头一起守着靶场,又不知道是谁,奔跑在那条小路上,那条从野外营区到射击场的林间小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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