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明旭被眼前的情景深深吸引住了。
大街上,走着一老一少两个进城务工的农民。那年轻的说:爸,我来扛。说着就去拿上岁数人肩上沉甸甸的蛇皮袋。父亲气喘吁吁地说:别,你正长身子骨呢,当心压着。那儿子说:我都二十了,我行。说着抢过蛇皮袋扛在肩上,迈着坚实的步子朝前走去。父亲不放心地追了过去,脸上却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突然,父子俩走进了一个胡同,转瞬就不见了。赵明旭紧赶几步追到胡同口,迎面却走来医院的邵瑞主任。邵主任白净的脸上仿佛涂了一层秋后的霜,冰冷冰冷的。他脚步匆匆,在擦肩而过时,面无表情地说:性命难保。赵明旭听了一阵心悸,脊背发凉,赶忙转身去追邵主任。这时,他听到身后那个儿子哭着喊道:爸,我才二十岁,我不想死呀!
他猛地回头一看,身后黑黑的,没有一个人
赵明旭拼命挣扎着睁开眼,屋里静静的,屋外沉沉的夜空中,悬着惨淡寂寥的几颗星星,月亮挤过窗帘的缝隙,投进一束早春冰冷的光。惊悸的心脏在剧烈地跳动之后,四肢像手擀面一样绵软无力,胸腔闷得要爆炸似的。
他知道自己又做噩梦了。在那千奇百怪的梦里,别人的美满甜蜜,自己的苦难辛酸总是纠缠叠加在一起。
两年前,儿子得了尿du症,一个活蹦乱跳的大小伙子,一下倒在了床上,靠每个星期两次的血液透析维持生命。他心力交瘁,近乎崩溃,不到半年时间,一头的乌发白了大半。
儿子刚得病时,他领着儿子到各大医院求医问药。那天下午,他特地挑了病人最少的时候,慕名挂了邵瑞主任的门诊号他可是远近闻名的肾病专家。然而门诊室外面仍排着看病的队伍,等了两个小时才轮到他。一进门,邵主任正趴在桌上写着什么,头也不抬地说:坐下,先等等。写完之后他抬起头,一脸倦容地把身子靠在藤椅的椅背上,轻轻用手按着颈椎,淡然的脸上没有丝毫的表情。他把儿子的病历和各项检查报告递给了邵主任。邵主任看过之后淡然地说:情况不好。
他的心咯噔一颤,血就往头上涌。可是他看邵主任脸上平静的神态,就像在说早上多穿件衣裳出门骑车慢点那么无关紧要的事。
邵主任顺着思路继续说:孩子的病情发展得很快,抓紧换肾,否则性命难保。
他知道全国每年等待换肾的病人成千上万,然而可供换肾的肾源却非常有限。他焦急地问:没有其他办法了吗?
除此之外,别无他法。邵主任说得轻松缓慢却断然决绝。他最后的一点希望也破灭了。绝望中,他脱口而出:你不是专家吗?邵主任嘴角动了动,但没有笑,淡然地说:专家也不是神仙,专家只治病,不保命。
就像一颗炸弹突然爆炸了,他猛地从椅子上蹦了起来,一拳砸在桌子上,大声地喊道:这不行,那不行,要你们这些专家干什么!白拿钱,白吃饭?
当屋外的人们冲进屋里时,邵主任倦怠地倚坐在椅子上,一脸的无奈。而赵明旭竟像个孩子似的,蹲在地上绝望地号啕大哭。
那以后,他丢弃了一切幻想,一门心思地给儿子寻找肾源。可一年快过去了,始终没有找到。曾经有过一次机会,可当那位病人去世后,家属又反悔了。消息传来,犹如一个从万丈悬崖沿着陡峭崖壁往上攀爬的人,当把手扣在最顶端的石头上,就要纵身一跃攀登上去的时候,那块石头松动了,只听轰的一声,他跌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那几天,他每个晚上都做着同一个梦:滚滚洪流中,就在他将抓住救生圈的那一刻,一个巨浪打来,把救生圈抛得远远的,接着一个大旋涡,将他吸入浑黄的水底
肾源像一个巨大的肥皂泡,五彩缤纷地在他眼前悠着晃着,只片刻便消散得杳无踪迹。儿子的病却一天天地加重,出现了心衰的症状,不得不又住进了医院。那天上午,儿子突然呼吸困难,他急忙找来医生。医生看了之后马上对护士长说:赶快把病人送急救室,立刻给邵主任打电话。护士长犹豫了一下,说:邵主任,他
赵明旭一看这阵势,头立刻大了,两只耳朵嗡嗡直响。他知道儿子危在旦夕,时间就是生命,见护士长还磨磨蹭蹭的,他语无伦次地大声喊道:我儿子的命救人打电话
他护送儿子进了急救室,焦急地在外面等待着。他把儿子生命的希望全压在了邵主任的身上,可邵主任却迟迟不见踪影。他一想到儿子艰难的呼吸,就仿佛自己的脖子上有根绳索被越勒越紧。就在他即将窒息的时候,电梯门打开了,邵主任匆匆走了出来。像是洪水蓄积了巨大的能量,而大堤轰然崩溃,他失控地喊道:你上哪去了?你不知我儿子快不行了吗?你的医德、良心呢?
邵主任剜了他一眼,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悲哀。他迈着匆匆的脚步,边走边说:刚才我不在医院,接到电话我以最快的速度赶来了。现在,我希望你能冷静点。
赵明旭怒气冲冲地说:冷静?急救室里躺着的要是你儿子,你能冷静吗?
猛地,邵主任停下了脚步,一个转身,面对面地盯着他,苍白的脸颊剧烈地颤抖着,两只发红的眼睛喷着让人胆怯的怒火。赵明旭不禁有些心虚地往后退了一步。
邵主任一字一句地说:想救儿子吗?要想,冷静,闭嘴。说完转身走进了急救室。
抢救很成功。邵主任和护士长最后从急救室走出来。邵主任边走边摘帽子,脱白大褂,从他身边经过时,边走边扭头对他淡淡说了句:幸运,这次算抢救过来了。见他还想问什么,邵主任把手一扬:你要是还有什么问题,去问护士,问主管医生。说着把帽子和白大褂往护士长怀里一塞,头也不回地朝楼下跑去。他心想,医生的心真狠,全然不顾病人家属的感受。不就是占你几分钟的时间,问问儿子的病情吗?这么短的时间都等不了,还说一切为了病人、救死扶伤,pian*鬼去吧。他越想越愤愤不平。可是他又能怎样呢,他知道,人们不信任医生,却又离不开他们。人都得经历生老病死,医院是人生命的最后驿站,医生是人生命的最高仲裁者。一想到这些,他的心中就感到从未有过的绝望和无助。
第二天中午吃完饭,他趴在儿子病床前刚刚迷糊了一会儿,手机就响了。一个女孩恬静的声音说:是五十四床的家属吗?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有肾源了。他不止一次接到这样的电话,已经会背下来她要说的话:请准备好购买肾源的二十万块钱,把钱打到指定的银行账号里为了不影响儿子午睡,他强压住火,低声说:你打错了,我们不需要。说完就把电话挂了。
不一会儿,手机又响了,还是刚才的电话。他赶忙走出病房,关好房门,恼怒地吼道:不要!不要!你们这些pian*子,丧良心的,拿着这带血的钱你能睡着觉?电话里传来女孩透着委屈的声音,您怎么了?您搞错了,我这是护办室。
啊?对不起,对不起他赶忙赔着不是。那就做准备吧。准备什么?准备肾移植。
他的心忽悠一下好像被提了起来,身子轻得就像一片云,在空中翻飞飘舞。他几乎要喊出来啊,儿子有救了。可是片刻后,他狂喜的心就静了下来,一定是护士搞错了,昨天在儿子被抢救过来后,他还问过肾源的事,主管医生用手推了推眼镜,无奈地摇了摇头。他紧紧地握着手机,反反复复地说:真的吗?真的吗?问别人,更像问自己。
儿子的移植手术确定后,他做的第一件事不是筹措手术费钱他早已向亲戚朋友借来存到银行里,而是四处打听,谁的手术做得好。他想在手术前给主刀的医生递个红包。人们都说,当然是邵主任的手术做得最好了,但邵主任人倔,红包肯定送不出去,到时再被他说几句,脸往哪搁呀。
果然,医院确定邵主任给儿子做手术。他听了既高兴,又害怕。邵主任医术高,手术有保证,可他担心邵主任心存芥蒂,手术时稍有怠慢,儿子就毁了。这次儿子住院,刚开始他一直没露面,他担心邵主任认出他来。可前些日子妻子把腰扭伤了,不得已他才硬着头皮来医院陪护儿子。好在邵主任只是每周一上午来查房。每当这时,他就悄悄地躲开,在走廊里窥视着病房里的情况。
可是那天对同屋病人的抢救还是把他揭穿了。当邵主任急匆匆走进病房时,正看见他给儿子换被罩。你邵主任愣住了。他心里一惊,手一哆嗦,捏着的被子滑落到床上。
邵主任疑惑的眼睛在他和儿子间逡巡。然而仅一瞬间,他就神情淡然地转过身,忙了起来。
从那以后,他总感到邵主任查房时对儿子的检查和问诊懈怠了,像是敷衍了事。可让他具体指出哪不负责任,他又说不出来。儿子的手术日期一天天临近,他越加神不守舍,坐立不安。
那天,他忧心忡忡地把儿子从病房推进了手术室。当主管医生告诉他手术挺成功时,他像一个嫌疑人听到了法官无罪释放的最后判决,终于长长出了口气。那一刻,他觉得自己杞人忧天,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他马上想到,应抓住这个机会,赶紧去谢谢邵主任,把关系缓和下来,儿子今后的治疗和康复还要靠他。他恨不得马上见到邵主任,可是他左等右等也没见邵主任来。一般情况下,主刀医生在手术之后都要到病房来看看术后病人的情况,可是邵主任手术后一直没露面,这有悖常规。
还是出现了他不愿意看到的情况。儿子术后排异反应特别强烈,发烧迟迟不退。尽管主管医生对他说,儿子的排异反应虽然强,但终究没超出正常的范围。可他感到心里更没底了,难道非要超出正常范围才算事?如果那样,儿子不就彻底地毁了吗?他赶忙去找邵主任,尽管害怕见到他,可为了儿子,他宁肯低三下四地去求他。可是去了几次都没找见他。他问其他的医生和护士,他们都说不知道。可从他们欲言又止的神态里,他觉得他们在隐瞒什么。一个可怕的念头涌了出来为了报复他,邵主任在给儿子做手术的时候做了手脚,抑或由于疏忽手术失败了,邵主任见事不好躲了起来几番斟酌后,他决定去找院长。
院长听后,脸色渐渐地凝重了,院长打电话把两位副主任和护士长叫到办公室。不想他们异口同声地说,排异反应因个体差异会有差别,情况还是在正常范围。他根本没听进去。他注意到一个关键点,那就是院长根本没有给邵主任打电话。是不是院长让他躲了起来?看来医院也是在官官相护。这么一想他的情绪又激动起来。他说:你们说的我都不信,作为主刀的医生,姓邵的为啥不敢来见我?
倏地,一直坐在椅子上默不作声的护士长站了起来,满脸涨得通红。你,你护士长的声音颤抖了,你知道你儿子的肾是哪来的?是邵主任把他儿子的肾捐出来的。
抢救儿子的那天,邵主任是从事故现场赶回来的,他儿子死于一场交通事故。邵主任强忍着悲伤,把儿子的肾移植手术做完就病倒了。
那天,他不知自己是怎么走出院长办公室的。
三天之后儿子从重症监护室转到了普通病房,一个星期后儿子可以下床走路了。一年多没怎么撒过尿的儿子,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在尿盆里痛痛快快地撒了一大泡尿。
这些日子他几次去主任办公室找邵主任,可总见不着他。他向护士长打听邵主任家的住址,护士长告诉他,邵主任参加了支援边疆的医疗队,两天前就已经走了。他一听着急了,赶紧让护士长拨通邵主任的电话。电话通了,他拿在手里半天说不出话,刚一张嘴,声音就哽住了。你是个好人,可你做事咋那么绝呀,连让我当面说一声对不起的机会都不给。他竟像个孩子似的呜呜哭了。听筒里静静的,没有一丝声音。好一会儿,电话里传来邵主任的声音,依然是那么淡然平静:我理解你,因为我们都是父亲。
回到家里的赵明旭还跟以前一样爱做梦,可他发现在梦里自己的身影渐渐模糊起来,而平时一些被他疏忽的人的面孔却越来越清晰,时常他能看见一些与己无关的别人家的事,别人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