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读书读出了事业,有人读书读出了学问。我无此殊荣,但却以读书自豪,这就不免有些荒唐。
家住内地,出身寒微,父母至多是个半文盲,有幸重视教育,3 岁时就给了我一盒识字卡片,这样我就开始了识字;5 岁时我从一个抽屉里翻出了一本石印连环画《西游记》,我是百看不厌。大概是边看画边认字边猜测,使我知道了孙悟空打败了所有的妖魔鬼怪,佛祖神道都怕它三分,稚子童心,以此为荣,并且产生了一个奇怪的后果,即逢年遇节,看到亲长对玉皇土地焚香顶礼之际,常常暗笑,认为这都是大圣手下败将,何礼之有!这又促使我一进小学,经老师一点化,便成了一个不信鬼神的无神论者。
读小学,正是抗日战争时期,低年级国语课本中有两个故事至今难忘:一是岳母刺字;一是说一个汽车司机叫胡阿毛,他开的汽车被日寇征用运兵打中-国人,胡阿毛把满装着--兵的车开到江边即冲入江中,胡阿毛牺牲了,一车--鬼子也都被淹死了。岳飞、胡阿毛,国耻、国难使我刻骨铭心,不是先生为我们分析了什么时代背景,而是时时遇到的日机在头顶上的轰炸。
小学高年级,我把那个小县城里租书摊上上百部小说读遍了,那都是演义、公案、武侠、言情之类的市民读物。虽然其中也有三国、水浒,但它却使我发现了一些旧小说的公式,于是,也就腻味了。甚之,当 80 年代通俗小说卷土重来,且被某些先生称武侠小说是大人的童话时,一度大惑不解。
趣味提高了,多少会思索了,我发现了《阿 Q 正传》、《寄小读者》、《马伯乐》这样一些十分有趣的小说,我似懂不懂的读着,我还感到阿 Q 的精神胜利法在我的同学中也不稀罕,有时我还感到一种无名的哀愁,好像生活中总在失去什么;有时我从书中的故事去猜测未来我将走进一个什么样的世界。到了初中阶段,老舍、巴金、艾芜、沙汀、路翎以及旧俄的作家群、欧美的歌德、巴尔扎克、莫伯桑、小仲马、赛珍珠都进入了我的阅读世界。偶然的机会,我读了朱光潜先生的《谈美给青年第十三封信》与朱自清先生的《论雅俗共赏》,好像一下子把我在读书中产生的朦朦胧胧的思绪澄清了。理论开始对我有了很大的吸引力。
少年读书,食而不化,青年读书,更是荒唐。50 年代初,我已是一个自食其力的小学教师了。每用工资不过 20 余元,我却订了几份文学杂志,常以为这是解放前想读也读不到的进步刊物,其喜也洋洋矣。一次,从新收到的《人民文学》中读到了路翎的《洼地里的战役》,以为情节新,文笔美,内容好,自己的杂志,按例画上几笔道道,写上几句第一感觉。不料,时隔不久,先是反胡风,后是抓思想上、组织上与胡风有千丝万缕联系的胡风分子,路翎就是一个。我读过胡风的书,又对路翎的新作表示赞美,白纸黑字,铁证如山,怎么交待呢?终日忐忑,等待着那些曾向我借过《人民文学》同事的揭发幸好只是虚惊一场。痛定思痛,始知订这种《人民文学》是花钱买罪受,随后我就将一些杂志停了。
与书有了孽缘,受罪自难了结。在史无前例中,那年盛夏,就被横扫,除受批斗外,还勒令读《敦促杜聿明投降书》《评战犯求和》对照检查交待。聪明的大都能讳过关,先后回到人民队伍中去,留着过不去的有我等一伙,我是读不懂,书上说你们当副总司令的、当兵团司令的、当军长师长团长的,这些我那里够得上呢?再说放下武器,停止抵抗云云,我那有什么武器呢,上厕所都须请假,谁还在抵抗呢!人云读书须苦读,我大概从中领略了苦读的滋味了。
即使如此,牛棚中我还是有两次极好的读书的机会。一次是在劳动期间找出了一本《新华字典》,读呀读,我发现有的字我过去没读准,有的字则是初次见面,神游其中,一时竟能忘掉了一切,堪称津津有味。再是一次牛棚移到一处堆放杂物的仓库,仓库中还堆着从学校图书馆搬来的封、资、修的垃圾,垃圾中包括一套二十四史。这使我突发异想,我平时因教书读了一些节选本,此次何不读读原本呢,于是劳动之余,就从太史公书读起。二十四史未能读完,但自觉很有收获。
可我们平日教学中竭力打倒的是孔家店,批的是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乐是为地主阶级而乐,忧是为封建帝王而忧。正是这样,我们讲鲁迅先生是地主阶级的逆子二臣也多讲不到点子上。大概是读了这些书吧,使我想了一些从来都未想过的问题,使我身居其中的大千世界洗净了铅华,让我看到它的本来面目,从而人生旅途中个人的休戚荣辱都不再沉甸甸地压在心头。
改革开放以来,我还在教书,还在读书。我还是老毛病,读的多,记的少,懂的更少,但是,一本本的书,一篇篇的文章,在我眼前,都幻化成了描述我们这个时代的音符:弱音,强音,休止;有时像微风掠过树梢时的耳语,有时像惊涛拍岸的呼啸,有时则是无声胜有声的潇潇春雨。这算得是我学会的一种新的读书方法。
读了半个世纪的书,至今虽然青衿憔悴,门庭冷落,但常以能自食其力感到安慰,入夜倒头便睡,十分安稳。教书讲点什么,我自己能懂,学生也还满意。偶有所得,免不得眼高手低写上几千字,碰巧化成铅字,常给亲人一些安慰。现在,我将退休了,如果眼力尚济,有书作伴,晚年是不会十分寂寞的。也许,这就是我早就看到了的自己身上的那种阿 Q 精神,一种摆脱不掉的荒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