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岁那年夏天,怀孕的妻子在酒泉卫星发射中心医院生产。
我一直想要个女儿,但是儿子也好护士抱他走出产房,我只是看了他一眼他也睁着眼睛,黑黑的,眼光扫过我,很快又被送进婴儿护理室。我担心妻子,没有和岳母一起跟着护士去看他。确认妻子安然无恙之后,我才去认真看了他果真是另一个我,尤其是脸型,但眼睛、嘴巴比我好看。趴在婴儿床前,我忽然想起多年前那个于今看来并不奇怪的想法另一个我真的来到了我存在的这个世界如此真实,又如此陌生。
儿子在慢慢成长,出第二颗牙齿时,就开始叫我爸爸了我总是在想:是谁让他来到我的面前,成为另外一个我?我该怎样对他?他将来会是怎样的一个人?将来从事什么样的职业?有着什么样的品质?
夜晚的窗外,两棵老了的杨树不停拍打手掌。有月亮的晚上,可以看到很多闪光的沙子。儿子,在我们身边呼呼而睡,身上每一个地方都是圆的,棉花一样的皮肤散发着浓郁的奶香我从额头亲到脚,喜欢把他的一只手或者脚整个含在嘴里,轻轻咬。喜欢在月光下看他的样子,努力想象他未来成长的每一个可能的细节冬天,一场大雪覆盖了巴丹吉林,也冻裂了水管,每天早上,门口和窗缝上都结着一层洁白的霜花。
成长,不仅仅是肉身,还有意志、精神、素质和灵魂我的训斥和教育是徒劳的,只能被反抗。儿子也从来没把我作为具有威慑力的爸爸看待,在他心目中,我只是一个时常使劲抱着他拍他后背的男人,时常在床上与他打闹的人,时常咬他手掌、与他争抢玩具、在他妈妈面前告状的爸爸。他很调皮,又很安静。我想前者是儿子继承了我幼年的脾性;后者则抄袭了我现在的精神和肉身状态。
有很多时候,他突然冲过来抱着我,把脑袋贴在我的小腹上,一遍遍说:爸爸,我爱你!我不知道儿子怎么了,心里一阵感动,眼泪流泻而出。我每一出差,儿子总会在第一时间出现我的面前,抱住我说:爸爸早点回来,一路保重,儿子爱你!这时候,我不知道说什么好,回来时候总是给他买一些好玩、好吃的东西,还有衣服和喜欢的玩具。不然的话,心里就像欠了儿子什么一样,长时间惴惴不安。
很显然,在自己的成长历程当中,我忽略了自身肉体的变化,这时光中的植物、易碎品和速朽之物。对于儿子,我观察得细致一些,给他穿衣脱衣和同眠的时候,我有意无意看:虽然6岁了,身体上仍有一种奶香或者青草的气息,叫人迷醉和怜爱,忍不住抚摸和亲吻。把他抱在怀里的时候,我觉得与任何人相拥都不曾有过的感觉我不知道该怎样表达想把他一口吞下或压进自己的身体。
儿子肯定不知道我的这种感觉,就像我像他一样小时,父亲用胡子在我脸蛋和-脯使劲摩擦一样这种爱是无以言表的,语言在它面前苍白无力。有时候与儿子分开睡,早上叫他起床他赤着身子,或是趴着,或是仰躺,或是蜷缩,或是舒展。很多时候,他的小鸡鸡硬硬翘起,一颤一颤,似乎是一支小鼓槌。我觉得诧异,尔后释然。
吃过早点,儿子出发了,他下楼,我在阳台上看着他走他背书包行走的样子让我内心潮湿。他就那么不紧不慢地走,姿势优雅而自觉每次看他的背影,心中便有一种极其柔怜的感觉,浸软了骨头。放学时候,他和同学们一起走。有时候我去接他,他总是像鱼一样在众多的学生当中穿梭,被我逮住才不情愿地上车。相对而言,与同学一起回家,自然多了一些趣味毕竟是隔代人,他一定体会到了与我在一起的枯燥。每次放学回家,洗手,吃饭,就趴在桌子上写作业勤奋而认真,有时候背课文给我听他给我讲解其中的意思;有时候让我给他画一些图形这方面我是笨拙的,总是画不好,有时候他帮我校正每次做完作业,都要我以他的口吻给老师写一张纸条他说我写:杨锐回家第一件事就是写作业,课文背得又快又好,声情并茂。请老师检查。谢谢老师。从儿子这些话当中,我觉得了一种敬畏,或者说一种无意识和无条件的顺从。有好多次,我对儿子说出自己的想法还没说完,儿子就急得脸红脖子粗,与我争吵说:同学们都这样,老师就是这样说的!我还要辩解,儿子扭头走了,找妈妈签字,好久不理睬我。
长时间在偏僻的沙漠地带生活,儿子像我一样不谙世事,单纯透明。背的书包一天比一天重,夏日上下学的路上,要穿过大片的楼房和暴烈的阳光,T恤湿透,脸庞黝黑。我觉得心疼,每隔一段时间,就和妻子带着他去酒泉或者嘉峪关玩耍在广场和公园,让他玩遍所有的游戏项目。高兴了,儿子说:今天我高兴得像乌鸦。若有一点不顺心,便嘟了嘴巴,说:我的心情坏得像鳄鱼。
我听到了,觉得新鲜,但实在不知道乌鸦、鳄鱼和他的心情之间到底有什么联系。最近的一次,儿子忽然把我叫做姓爸爸的人,这个词语让我有一种前所未有的震撼或许儿子是无意的,只是与我发生矛盾时不想直呼爸爸,以此表示自己的一时好恶,但对于我而言儿子这句姓爸爸的人绝对是一个空前绝后的创造。
我想:我和儿子,是处在同一平面的人,也是相对的两个个体生命、两个人、两个世界、两个相交但却越走越远的点、根系相连的丛生植物、一前一后奔跑的两只动物儿子时常会对我说:爸爸,等我长到你现在的样子,你就像姥爷一样老了。我看看他,眼神苍茫,情绪沮丧,摸摸他的脑袋,不知道说什么好。儿子看着我的表情,接着说:爸爸,我觉得伤心!我听了,内心犹如雷声滚过,一阵撕裂的疼痛。儿子哭了,眼眶红红的,把脑袋依在我的-脯上,吧嗒着小嘴说:你是姓爸爸的人,我是姓儿子的人。咱们是两个人,一个是爸爸,一个是儿子。对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