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篇
我叫或者。许多人都怀疑我的名字,包括我自己。但我就叫或者,陈或者。十多年前的一天,我将要到村里那座四面漏风的泥土屋读一年级的时候,我爸爸陈二狗从一本破烂的字典里为我找到了这个文雅的学名。我生下来时,妈妈给我取名为桂香,就是说,我是在桂花飘香的时节出生的。
夜总会的人都叫我或者。或者来了,或者没来,像英语课上的选择疑问句,又让人想起语文老师说过的那位忧郁的丹麦王子的人生困惑:或者生存,或者毁灭。
我今年19岁,当然长得非常好看,但我不能确定我算不算黄花闺女,因为我睡过的男人我自己都数不清了。你一定会说我是个坏女人,可是到夜总会来的又有几个好男人?暧昧的灯光,--荡的音乐,世界末日般的颓废。无数男人睁着死鱼眼,在幽暗的空气里搜寻猎物。
女人是夜总会最动人的地方,她站在哪里,哪里就有了性感的味道,尤其是我。我是这家夜总会的招牌。
或者来了?或者没来?
男人进来的时候总爱这样问。许多人都是为我而来的,但我对他们不感兴趣。熟人熟事,无法谈价钱。钱是我来到这家夜总会的唯一目的。我这个性感鱼饵是专为钓大鱼而来的。
蓝鸟夜总会是这个山区小城的第五家夜总会。自从一位大人物莅临小城并对小城的生态赞不绝口之后,附庸风雅之辈如过江之鲫似地涌进小城,使小城第三产业如雨后春笋,迅猛发展。网吧、会所、夜总会之类的,遍布大街小巷。
我是在小城的第一家夜总会开业的那天失身的。
那年冬天,小城特别冷。比天气更冷的是我悲怆的心。晚自习后,妈妈打来电话,话筒那边先是一阵粗重的呼哧声,然后便是决了堤的稀里哗啦声,持续不断的抽泣中,我知道爸爸得了很严重的病,做不起活了。爸爸陈二狗在家里种着微薄的收成,农闲时在村长家的锑矿打短工,爸爸倒下了便意味着家里的支柱倒了。妈妈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以后这个家就靠我了,女孩子家的,书念得多念得少,无所谓。几个月前,我正在埋头割稻,村里的会计给我送来了高中录取通知书,是普通高中。上普高考大学没一点希望,桂香就不要读了,在家里帮帮我们。妈妈一边用袖子擦汗,一边说。我听出了她那句话的后半句,先在家里做几年农活,到了出嫁的年龄便找个人家嫁了。事实上村里好多女孩都这样。想到一眼洞穿的未来,我的心便硬生生地痛,妈妈沟壑纵横的脸瞬时模糊起来,分不清滚过脸蛋的是汗水还是眼泪。我喜欢读书,但数学总学不好。普高就普高。爸爸边说边拉风箱似地喘着粗气。
就你这病歪歪的样子,送女儿读高中?妈妈很不乐意。
女儿喜欢读,我就送,拼了老命也要送。风箱继续令人揪心地拉扯。
高中生活并没有想象中的美好,除了读书还是读书,而我的成绩总徘徊在班上的中下游。
或者,干嘛呀?哭丧着脸,像个丧门星。同室的阿桑正对着小圆镜修眉毛。在寝室特有的咸咸的臭袜子味里,我给她讲了爸爸的病。
她连打三个哈欠,耐着性子听完了我的故事,便公鸭似地嘎嘎嘎地笑起来,笑得直不起腰,我很担心她笑掉大牙。
就这点破事?还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姐姐呀,我家比你家寒碜多了。你就知道哭!瞧你那点出息。你要奋斗啊,姐姐呀,像老班说的,奋斗改变人生。她没有哀我不幸,倒是很恨我不争。我傻傻地看着她诡秘的脸。
我苦命的妮子吔长有王熙凤一样的三角眼、吊梢眉的夜总会老板娘兰姐听完阿桑的一番介绍后硬生生地挤出了几滴泪,好日子都叫城里人过掉了,谁叫老天爷不长眼,让咱托生在乡下。
鳄鱼的眼泪。兰姐招呼另一拨客人时阿桑说。望着她林妖似地眨个不停的眼,我很害怕。
我们走吧,这地方不适合学生玩。我说。
走啥,好戏在后头呢。她攥着我的右手。
这时,兰姐又笑吟吟地走来。
我们都是苦命的人,她一把扯过我的手,小时候,我家里穷得要命。读完小学就到社会上混。如今总算有了这么一个店。女人吧,就是要放得开。
我不懂放得开的意思。
阿桑,我们走吧,等下学校要关门的。我说。
哎呀,走什么?再玩一会。这边来,喝杯饮料吧。
兰姐连说带哄,把我们带到一个小包间。服务生端来了饮料。血一样鲜红的液体在高高的玻璃杯里上下晃动,兰姐甜腻腻地递给我一杯。
饮料很好喝,喝完以后,我就昏昏欲睡。朦胧中一双又大又厚的手把我抱起,我想反抗,却又绵软无力。耳边飘来兰姐轻佻的声音:
人家才十六岁,没开苞的,疼着点最后是破铃般刺耳的浪笑。
那人又黑又胖,-前满是黑毛。他粗鲁地把我的衣服一件一件剥下来,我又羞又愧,梦魇般地无法拒绝。他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在我身上又掐又咬,一遍一遍地要我不知过了多少时间,他才累得像头猪似的倒头睡去。
早晨,他又要了我一次,完事后,他哈哈哈地--笑着,用右手中指蘸了些血摁在一个带锁的日记本里。
你是我干过的第二十一个处女,你的奶真挺。他很满足。
走的时候,兰姐塞给我二百块钱。
再来呀她尖破的声音被呼啸的寒风吞没。
我像一张纸轻轻地飘在小城裹满寒风的小巷,那个被凌辱的羞处传来的阵阵刺痛提示我还活在人间。
男人。男人的眼睛落到了我的乳房上。男人的眼睛像抚响琴弦的风,轻轻地弹拨我散发乳香的-脯。我随着音乐的节奏换了个姿势,乳房跟着轻轻地颤动了三下,男人的眼睛也顺理成章地眨了三下。我的乳房确实很挺,这不是我说的,是那些男人用手摸过后得出的结论。有些男人说过的话就像放出去的屁,臭不可闻。你要信了他的话,你就惨了。
我拒绝了鼻涕虫般粘人的眼睛。他是个没用的男人,有一次,讲好了价的,我还没脱完,他就不行了,结果一个子都不愿给,抠得很。就像蓝鸟的老板所说,我这样资质的鸡是专为大鱼准备的,我天天在蓝鸟钓大鱼。
陈或者!
我离开高中已很长时间了,早就不习惯别人称呼我时在或者的前边冠以祖先给的大姓。
是阿桑,我的职业生涯的引路人,她正被一疤脸男人搂着,笑得桃花般灿烂。
阿桑啊看见她我就有一种曾经沧海的沉重感,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她停了下来,想跟我叙叙旧,疤脸汉不乐意了。走吧,臭婊子!像拎小鸡似的,疤脸汉把她拎进了一个包厢。
阿桑带我见兰姐之后,她也得了二百块钱。我不知她是怎样认识兰姐的,总之,兰姐的富豪夜总会成了她经常光顾的地方。后来,她和本县其他中学的女孩在兰姐的教唆下开始吸du,那些花朵般的女孩染上du瘾后又没钱买du,便被逼做性奴隶。兰姐靠这些学生妹大发不义之财。此事被学生家长揭发后,成了本县教育界的最大丑闻。兰姐因公安局有线人,早已逃之夭夭。苦了几个中学的校长,他们都因渎职被撤职。阿桑她们也被学校劝退。幸亏我没有跟阿桑走多远,否则,后果真恐怖。现在看来,阿桑还没有戒掉du瘾,继续做她的性奴隶。
唉,其实我也好不到哪里。
第一次寄钱回家,尽管只有二百元,妈妈也吓得要命,赶快打来电话质问。
你读高中呢,怎么挣的钱?从话筒的这边,我揣测得到妈妈因惊恐而扭曲变形的皱纹的走向。如今,山里的女人在外面做鸡的不在少数,她生怕她的女儿学坏。
我跟同学借的,给爸爸看病。我只能向她撒谎。
然而,爸爸的病越来越重,他已经完全不能下地干活。为省钱,我一天只吃两餐,不吃菜。以我身上的银子计算,这样的日子也难维持。家里很久都没寄钱来,我理解妈妈的难,不忍心向妈妈开口。我喜欢做个学生,现在看来是不可能的了,我要去挣钱,为了治好爸爸的病,为了读初中的弟弟,也为了艰难一辈子的妈妈。
我要钓的鱼终于游来了。肥头大耳,衣着考究,眼睛放肆地扫来扫去,他也在寻找目标,一看就知道是嫖客,而且很有钱的那种。我挺着乳房,毫不犹豫地迎上去。
这是我的战场,二十平米的包厢,灯光血一样红。我很惊恐的样子,漂亮的脸掠过忧郁的表情,那个瞬间肯定很生动。男人粗野的眼光收敛了,有了点童年的纯真,那双在我身上漫游的手也停了下来。他用肥大的舌头舔去我眼角的泪,然后小学生似的乖乖地听我的故事。
我走投无路的时候,蓝鸟的老板丽蓉姐恰到好处地找到我。我们是同一个乡的,她知道我爸爸已是矽肺晚期。我们乡里许多在锑矿做事的民工都有矽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