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睡前故事

苦恼

2024-10-28 07:33:03

  暮色昏暗。大片的湿雪绕着刚点亮的街灯懒洋洋地飘飞,落在房顶、马背、肩膀、帽子上,积成又软又薄的一层。车夫约纳波塔波夫周身雪白,像是一个幽灵。他在赶车座位上坐着,一动也不动,身子往前伛着,伛到了活人的身子所能伛到的最大限度。即使有一个大雪堆倒在他的身上,他也会觉得不必把身上的雪抖掉似的他那匹小马也是一身白,也是一动都不动。它那呆呆不动的姿势、它那瘦骨嶙峋的身架、它那棍子般直挺挺的腿,使它活像那种花一个戈比就能买到的马形蜜糖饼干。它多半在想心事不论是谁,只要被人从犁头上硬拉开,从熟悉的灰色景致里硬拉开,硬给丢到这儿来,丢到这个充满古怪的亮光、不停的喧嚣、熙攘的行人的旋涡当中来,那他就不会不想心事
  
  约纳和他的瘦马已经停在那个地方很久没动了。他们午饭以前就从大车店里出来,但至今还没拉到一趟生意。可是现在傍晚的暗影已经笼罩全城,街灯暗淡的光已经变得明亮生动,街上也变得热闹起来了。
  
  赶车的,到维堡区去!约纳听见了喊声。
  
  约纳猛地哆嗦了一下,从粘着雪花的睫毛里望出去,看见一个军人,穿一件带风帽的军大衣。
  
  到维堡区去!军人又喊了一遍,你睡着了还是怎么的?到维堡区去!
  
  为了表示同意,约纳就抖动一下缰绳,于是从马背上和他的肩膀上就有大片的雪撒下来那个军人坐上了雪橇。车夫吧嗒着嘴唇叫马往前走,然后像天鹅似的伸长了脖子,微微欠起身子,与其说是由于必要,不如说是出于习惯地挥动一下鞭子。那匹瘦马也伸长脖子,弯起它那像棍子一样的腿,迟疑地离开原地走动起来了
  
  你往哪儿闯,鬼东西!约纳立刻听见那一团团川流不息的黑影当中发出了喊叫声,鬼把你指使到哪儿去啊?靠右走!
  
  你连赶车都不会!靠右走!军人生气地说。
  
  一个赶轿式马车的车夫破口大骂。一个行人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抖掉自己衣袖上的雪,行人刚刚穿过马路,肩膀撞在那匹瘦马的脸上。约纳在赶车的座位上局促不安,像是坐在针尖上似的,他往两旁撑开胳膊肘,不住地转动眼珠,就跟被鬼附了体一样,仿佛他不明白自己是在什么地方,也不知道为什么在那儿似的。
  
  这些家伙真是混蛋!那个军人打趣地说,他们简直是故意来撞你,或者故意要扑到马蹄底下去。他们这是互相串通好的。
  
  约纳回过头去瞧着乘客,努动他的嘴唇。他分明想要说话,然而从他的喉咙里却没有吐出一个字来,只发出咝咝的声音。
  
  什么?军人问。
  
  约纳撇着嘴苦笑一下,嗓子眼用一下劲,这才沙哑地说出口:老爷,那个,我的儿子这个星期死了。
  
  哦他是害什么病死的?
  
  约纳掉转整个身子朝着乘客说:谁知道呢,多半是得了热病吧他在医院里躺了三天就死了这是上帝的旨意哟。
  
  你拐弯啊,魔鬼!黑地里发出了喊叫声,你瞎了眼还是怎么的,老狗!用眼睛瞧着!
  
  赶你的车吧,赶你的车吧乘客说,照这样走下去,明天也到不了。快点走!
  
  车夫就又伸长脖子,微微欠起身子,用一种稳重的优雅姿势挥动他的鞭子。后来他有好几次回过头去看他的乘客,可是乘客闭上眼睛,分明不愿意再听了。他把乘客拉到维堡区以后,就把雪橇赶到一家饭馆旁边停下来,坐在赶车座位上伛下腰,又不动了湿雪又把他和他的瘦马涂得满身是白。一个钟头过去,又一个钟头过去了
  
  人行道上有三个年轻人路过,把套靴踩得很响,互相诟骂,其中两个人又高又瘦,第三个却矮而驼背。
  
  赶车的,到警察局去!那个驼子用破锣般的声音说,一共三个人二十戈比!
  
  约纳抖动缰绳,吧嗒着嘴唇。二十戈比的价钱是不公道的,然而他顾不上讲价了一个卢布也罢,五戈比也罢,如今在他都是一样,只要有乘客就行那几个青年人就互相推搡着,嘴里骂声不绝,走到雪橇跟前,三个人一齐抢着到座位上去。这就有一个问题需要解决:该哪两个坐着,哪一个站着呢?经过长久的吵骂、变卦、责难以后,他们总算做出了决定:让驼子站着,因为他最矮。
  
  好,走吧!驼子站在那儿,用破锣般的嗓音说,对着约纳的后脑壳喷气。
  
  快点跑!嘿,老兄,瞧瞧你的这顶帽子!全彼得堡也找不出比这更糟的了
  
  嘻嘻嘻嘻约纳笑着说,凑合着戴吧
  
  喂,你少废话,赶车!莫非你要照这样走一路?是吗?要给你一个脖儿拐吗?
  
  我的脑袋痛得要炸开了一个高个子说,昨天在杜克玛索夫家里,我跟瓦斯卡一块儿喝了四瓶白兰地。
  
  我不明白,你何必胡说呢?另一个高个子愤愤地说,他胡说八道,就跟畜生似的。
  
  要是我说了假话,就叫上帝惩罚我!我说的是实情
  
  要说这是实情,那么,虱子能咳嗽也是实情了。
  
  嘻嘻!约纳笑道,这些老爷真快活!
  
  呸,见你的鬼!驼子愤慨地说,你到底赶不赶车,老不死的?难道就这样赶车?你抽它一鞭子!唷,魔鬼!唷!使劲抽它!
  
  约纳感到他背后驼子扭动的身子和颤动的声音。他听见那些骂他的话,看到这几个人,孤单的感觉就逐渐从他的胸中消散了。驼子骂个不停,诌出一长串稀奇古怪的骂人话,直骂得透不过气来,连连咳嗽。那两个高个子讲起一个叫娜杰日达彼得罗芙娜的女人。约纳不住地回过头去看他们。正好他们的谈话短暂地停顿一下,他就再次回过头去,嘟嘟哝哝说:
  
  我的那个我的儿子这个星期死了!
  
  大家都要死的驼子咳了一阵,擦擦嘴唇,叹口气说,得了,你赶车吧,你赶车吧!诸位先生,照这样的走法我再也受不住了!他什么时候才会把我们拉到呢?
  
  那你就稍微鼓励他一下给他一个脖儿拐!
  
  老不死的,你听见没有?真的,我要揍你的脖子了!跟你们这种人讲客气,那还不如索性走路好了!你听见没有,老头?莫非你根本就不把我们的话放在心上?
  
  约纳与其说是感到,不如说是听到他的后脑勺上啪的一响。
  
  嘻嘻他笑道,这些快活的老爷,愿上帝保佑你们!
  
  赶车的,你有老婆吗?高个子问。
  
  我?嘻嘻这些快活的老爷!我老婆现在成了烂泥地〇哈哈哈在坟墓里现在我的儿子也死了,可我还活着这真是怪事,死神认错门了,它原本应该来找我,却去找了我儿子约纳回转身,想讲一讲他儿子是怎样死的,可是这时候驼子轻松地呼出一口气说:谢天谢地,终于到了。
  
  约纳收下二十戈比以后,久久地看着那几个游荡的人的背影,后来他们走进一扇黑暗的大门,不见了。他又孤身一人了,寂静又向他侵袭过来他的苦恼刚淡忘不久,如今又出现,更有力地撕扯他的胸膛。约纳的眼睛不安而痛苦地打量街道两旁川流不息的人群:在这成千上万的人当中,有没有一个人愿意听他倾诉衷肠呢?然而人群奔走不停,谁都没有注意到他,更没有注意到他的苦恼那种恼是广大无垠的。如果约纳的胸膛裂开,恼滚滚地涌出来,那它仿佛就会淹没全世界,可是话虽如此,它却是人们看不见的。
  
  这种苦恼竟包藏在这么一个渺小的躯壳里,就连白天打着火把也看不见约纳瞧见一个扫院子的仆人拿着一个小蒲包,就决定跟他攀谈一下。
  
  老哥,现在几点钟了?他问。
  
  九点多钟你停在这儿干什么?把你的雪橇赶开!
  
  约纳把雪橇赶到几步以外去,伛下腰,听凭苦恼来折磨他。他觉得向别人诉说也没有用了。可是五分钟还不到,他就挺直身子,摇着头,仿佛感到一阵剧烈的疼痛似的。他拉了拉缰绳,他受不住了。
  
  回大车店去?他想,回大车店去!
  
  那匹瘦马仿佛领会了他的想法,就小跑起来。大约过了一个半钟头,约纳已经在一个肮脏的大火炉旁边坐着了。炉台上、地板上、长凳上,人们鼾声四起,空气又臭又闷。约纳瞧着那些睡熟的人,搔了搔自己的身子,后悔不该这么早就回来。
  
  连买燕麦的钱都还没挣到呢,他想,这就是我会这么苦恼的缘故了。一个人要是会料理自己的事,让自己吃得饱饱的,自己的马也吃得饱饱的,那他就会永远心平气和墙角上有一个年轻的车夫站起来,带着睡意清了清喉咙,往水桶那边走去。
  
  你是想喝水吧?约纳问。
  
  是啊,想喝水!
  
  那就痛痛快快地喝吧我呢,老弟,我儿子死了你听说了吗?这个星期在医院里死掉的竟有这样的事!
  
  约纳想看一下他的话产生了什么影响,可是一点影响也没看见。那个青年人已经盖好被子,蒙上头,睡着了。老人就叹气,搔他的身子,如同那个青年人渴望喝水一样,他渴望说话。他的儿子去世快满一个星期了,他却至今还没有跟任何人好好地谈一下这件事。应当有条有理、详详细细地讲一讲才是,应当讲一讲他的儿子怎样生病,多么痛苦,临终说过些什么话,怎样死掉,应当描摹一下怎样下葬,后来他怎样到医院里去取死人的衣服。他有个女儿阿尼霞住在乡下,关于她也得讲一讲是啊,他现在可以讲的还会少吗?听的人应当惊叫,叹息,掉泪要是能跟娘们儿谈一谈,那就更好了。她们虽然都是蠢货,可是听不上两句就会哭起来。
  
  去看一看马吧,约纳想,要睡觉,有的是时间不用担心,总能睡够的。
  
  他穿上衣服,走到马房里,他的马就站在那儿。他想起燕麦、草料、天气关于他儿子,他独自一人的时候是不能想的,跟别人谈一谈倒还可以,至于想他,描摹他的模样,那太可怕,他受不了你在吃草吗?约纳看见了它那发亮的眼睛,问他的马。好,吃吧,吃吧既然买燕麦的钱没有挣到,那咱们就吃草好了我已经太老,不能赶车了。该由我的儿子来赶车才对,我不行了,他才是个地道的马车夫他活着就好了约纳沉默了一会儿,继续说,就是这样嘛,我的小母马,库兹玛姚内奇不在了他下世了他无缘无故死了比方说,你现在有个小驹子,你就是这个小驹子的亲娘忽然,比方说,这个小驹子下世了你不是要伤心吗?
  
  那匹瘦马嚼着草料,听着,向它主人的手上呵气。
  
  约纳讲得入了迷,就把他心里的话统统对它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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